“2016年高考139名学生考入清华北大”——铁门紧闭的河北衡水中学对面，139名学生的照片被贴在红榜之上，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的字眼显得格外醒目。尽管衡水中学的地理位置在当地远算不上核心地段，但依然有不少外地人慕名来到这个屡屡创造高考神话的“圣地”，临走时还不忘给自己略显稚嫩的孩子拍照留念。
然而，神话般的衡水中学引发的争议始终未能平息。继河北省教育厅6月1日下发《关于对河北衡水中学衡水第一中学办学行为进行整改的通知》（下简称“通知”）后，7月5日至6日，河北省石家庄、承德、廊坊三市教育局又先后发布公告，针对衡水第一中学（下简称“衡水一中”）等衡水民办普通高中异地招生中的违规行为，予以限制名额甚至取消招生资格的处罚。
一时间，以衡水中学和衡水一中为代表的“衡水系”民办高中被河北多地教育局集中阻击，这些“超级中学”再次陷入争议的漩涡。
公私不分
“目前正在整改当中，涉及的多是过去的遗留问题，其他地方教育部门限制招生的做法或是对上级文件的响应，对此我们不做评价。这是一个全国性的问题，除了衡水中学，包括石家庄二中、黄冈中学等等都存在类似的问题，只是最近热议起来的。”7月7日，衡水市教育局相关负责人告诉界面新闻记者，针对上述河北省教育厅下发的《通知》，7月底之前将尽快制定对衡水中学和衡水一中的整改方案，但目前还无法公布具体细节。
界面新闻记者注意到，整改的矛头直指衡水中学和衡水一中，提出了包括完善法人治理结构、尽快建立民办学校法人财产权制度、控制办学规模、规范招生行为、不得乱收费等五项整改要求。儿除了存在提前招生、掐尖招生以及超编招生的问题外，两所学校“公私不分”的办学模式也暴露在公众眼前。
资料显示，2013年2月，衡水中学首次引入社会资本与河北泰华锦业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投资9亿余元建设衡水一中；次年8月，衡水一中落成并正式投入使用。无论是师资力量还是办学风格，作为民办学校的衡水一中都沿袭了衡水中学的传统，而新校的校长亦由衡水中学校长出任。
在当地人看来，衡水一中实际上就是衡水中学的“南校区”，两者常被等同看待。
自此，衡水中学开始联手社会资本向全国输出“衡中模式”。据不完全统计，目前全国范围内以衡水中学或衡水一中名义合作成立的分校至少有9所：
2014年8月，衡水中学与四川遂宁竟成教育投资公司合作，以原民办遂宁中学外国语实验学校为基础，成立衡水中学四川分校；
2014年8月，民办张家口东方中学与衡水中学签约合作办学，前者加挂“衡水中学张家口分校”校牌；
2016年4月，衡水中学与河南永威教育集团签约成立“衡中河南分校”；
2016年5月，衡水中学与民办江西桑海中学合作成立“衡水中学江西分校”；
2016年8月，衡水中学与保定市阜平县政府签署“提升高中教育行动合作协议”，阜平中学加挂“衡水第一中学阜平校区”校牌；
2016年10月，河北宏达经贸集团有限公司与衡水一中合作，成立“衡水第一中学邯郸分校”；
2016年10月，投资3亿元的石河子衡水实验中学在新疆石河子高新区揭牌；
2016年12月，安徽定远英华中学加挂“衡水中学滁州分校”校牌；
2017年9月，由保定贺阳教育集团与衡水一中合作的“贺阳衡水一中高级中学”，即将开学。
值得一提的是，在上述分校的签约、揭牌仪式中，一直都有衡水中学校长张文茂的身影，他的身份既是衡水中学校长也是衡水一中校长，并在多所分校担任名誉校长。
然而，2017年3月26日，衡水第一中学平湖学校在浙江省平湖市揭牌标志着“衡中入浙”，由此引发巨大争议并遭到“抵制”。这也拉开了衡水系“超级中学”在多地被阻击的序幕。
这场争议发生两个多月之后，河北省教育厅6月1日发布一份整改通知，通知认为，衡水中学系“两校一法人”、公办在编教师任教民办学校、对外“捆绑宣传”这三项问题违背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民办教育促进法实施条例》第六条规定，即公办学校参与举办的民办学校，应具独立法人、独立办学、独立财务、独立招生、独立发证“五独立”。
事件发酵后，泰华地产公司官网曾于6月16日在公司官网发布了一份《衡水第一中学董事会声明》，称“自2014年9月19日23时40分至今，所有以衡水第一中学名义对外签署的合同、协议等所有办学过程与经营性活动，与衡水第一中学董事会和投资方无任何关联，衡水第一中学财务账户和投资方未收到任何一家学校的赞助金和加盟费”。
衡水一中及其投资方还解释道，公章被衡水中学校长张文茂强行取走已近3年，并在6月12日的《衡水日报》中发布声明称公章遗失，现已作废。
界面新闻记者通过走访调查发现，“公私不分”的衡中模式在当地并非个例，具有代表性的还有当地另一所名校——衡水第二中学及旗下民办衡水志臻中学。志臻中学与衡水二中东校区不仅校区相邻，两个大门也分别挂着衡水第二中学和衡水志臻中学的牌子，在学校管理和师资方面也都完全相同，两所学校甚至一直共用一个官方网站。
此外，公办衡水十四中学与民办衡水阳光中学，公办衡水武邑中学与民办武邑宏达中学也均不同程度存在上述公私难分的情况。
作为当地最有名的两所高中，衡水中学与衡水二中虽然一直被外界视为一对互相竞争的“死敌”，但旗下民办学校的成立却都离不开本地地产大鳄泰华集团的支持。谈及泰华集团，衡水本地人对其曾这样形容和调侃，“同样地段的房子，泰华集团开发的至少比其他开发商的每平贵2000块钱，并且卖得还最好。”
本地人的无奈
无独有偶，一家名为衡水志华实验中学的民办高中今年刚刚建成并迎来首度招生，学校的宣传的口号是“原衡水二中副校长李保柱任校长，复制衡水高中成功模式”。
该校官网介绍，“志华实验中学是经政府有关部门正式批准、省教育厅备案的一所全日寄宿制、封闭式管理的普通高中学校，由衡水市第四届政协委员董荣强先生创建，规划容纳学生8000人，由原衡水二中副校长李保柱任校长，并组建在衡水重点高中有多年教学经验的名师团队。”除此之外，官网上还张贴了多位原衡水二中老师的照片。
界面新闻记者以考生家长身份咨询学校情况，该校招生负责人证实，学校的骨干力量均来自衡水二中，本期计划在各地招收840名学生，借读学生每年学费为13000元但不含住宿等其他费用，同时还要保证该学生的成绩在当地能排名中上游。
该校官网的招生公告还显示，“目前我校招生工作已进入尾声，自招生报名通道开启以来，全省各地学生报名踊跃，前来咨询报名的优秀学子络绎不绝，招生出现了名额爆满的情况。目前，仅有个别地区剩余少量学籍名额，希望符合我校录取标准的学生抓紧时间到我校报名。”
与此同时，一位来自天津的考生家长还向界面新闻记者展示了一张名为“衡水一中邯郸分校2017年高一录取分数线及收费标准”的手机图片，其中标明总分591分以上者免费录取，而总分在516-525之间的学生要被收取高达48000元的费用。对此记者也以考生家长身份向衡水一中邯郸分校核实，对方谨慎地表示，目前学校只招收户籍和学籍均在邯郸本地的学生，异地考生办理入学会比较麻烦，536是最低分数线，学费为每年36000元。
对于“名校办民校”超级中学现象，21世纪教育研究院院长杨东平在接受界面新闻记者采访时表示，“公办学校依托民办学校打造‘超级中学’的模式，一方面利诱能够冲刺北大、清华的高分学生，使之成为学校的金牌招徕；另一方面动辄多达1至2万人的生源其实也是一种生意经，民办学校犹如公办学校的一个白手套，以此来规避禁止跨区域招生的规定，同时又可利用民办学校高收费。”
据衡水一中的学生向界面新闻记者反映，衡水中学和衡水一中两个校区总学生人数约为1.5万人，其中一个高四复读班的人数最多可达160人之多。
在公立和民办学校混合招生的背景下，优秀师生资源的聚拢使得超级中学“名利双收”，但也给学生家长带来了更大压力。在被“掐尖”之后，周边各地学校无论从师资还是生源方面也面临着空心化的风险。在衡水中学等超级中学跨地区招生的冲击下，河北的辛集、邢台、保定、沧州、邯郸、张家口等地已经成为生源大战的主战场。
杨东平认为，“超级中学”通过违反政策的跨区招生取得的高考成就并不令人钦佩，因为这些能够考上清华北大的学生在其他学校也能考上，是优秀学生成就了名校，而不是相反。“超级中学”凭借的不是公平竞争，而是违规招生、提前掐尖的特权。
“衡水的高中基本上80%以上都是外地孩子在上，而本地的孩子根本没地方去上学”，“超级中学”的跨区域招生模式直接导致本地教育资源被外地考生抢占，由于中考分数线被拉高，学费暴涨，多位被采访的衡水当地学生家长对此感到无奈甚至愤怒。在他们看来，即便家门口坐拥全国一流的教育资源，但本地学生却无法享用。
一位考生家长向界面新闻记者举了这样一个例子，衡水十三中在几年前不过是全市水平较为一般的公办高中，中考分数线不过300多分，如果分数不够交几千块钱就可以报名。如今随着本地生源的饱和，衡水十三中一下成了“稀缺资源”，分数线提高到了500多分，低于这一成绩的属于自费生，每年学费高达9000元。即便如此，本地家长依然迫切希望把孩子送进这所学校。
杨东平曾公开发文表示，“超级中学”是在应试教育的大环境下“应运而生”的，不仅学生无辜，教师、校长也是无辜的。在目前应试教育仍然唱主角的情况下，首先需要守住学校教育的底线。学校规模、择校生和复读生比例必须遵循国家的有关规定，否则应当视为违规办学而受到查处和追究。要打破“超级中学”对优秀生源的垄断，取消允许它们跨区域“掐尖”招生的特殊政策。还需要改变名牌大学的招生策略，例如，限制北大、清华在每一所名牌高中招生的数额，确定一个恰当的上限。
界面新闻注意到，衡水系“超级中学”的崛起在某种程度上也给当地经济发展带来正面作用。在当地人看来，“超级中学”作为有限的教育资源，满足的是外地人的需求，所以房价因为学区概念而被推高也成为不得不接受的事实。
在2014年以前，衡水一中所在的南校区周边还是一片荒地。如今，紧邻校园的衡中公馆和泰华学府两个楼盘已经拔地而起，销售自然主打“学区概念”。不过该楼盘方圆几里之外除了衡水一中，几乎找不到任何配套设施，甚至看不到一家商超。而这两个楼盘的开发商，正是衡水一中的投资方泰华集团。
据楼盘销售人员介绍，有很多衡水本地人在此买房投资，然后租给外地的学生家长。据悉，自衡水一中建校以来，很多外地家长常年定期来衡水探望孩子，每到临近放假时，不管是衡水市区还是一中周边的各大酒店都会出现爆满的情况，校门外等待接学生的车辆更是可以绵延超过两公里。
“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7月8日，烈日当头，恰逢桃城中学小升初考试的第二天，来自各地的考生将五中考场外的马路堵得水泄不通。校门旁的巨幅标牌写着“热烈祝贺衡水五中初中部与衡水一中联办初中于2014年8月正式成立”，似乎在告诉人们这所初中与衡水一中的密切联系。
“只要进了五中，基本上可以确保一只脚踏入了衡水名校；踏入了衡水名校，基本上可以确保一只脚进入了名牌大学。”一位来自衡水市饶阳县的学生家长告诉界面新闻记者，来这里陪考的学生家长大都怀揣着这样的计划，而他们的想法不无道理。衡水五中初中部（桃城中学）门前的广告牌上清晰写道，“衡水五中初中部勇夺‘中考九连冠’，衡中统招110人，五中占85人；衡水一中公费46人，五中占32人，自费320人，五中占183人；衡水二中公费1050人，五中占529人，自费215人，五中占91人……创造了全省初中教育的新奇迹！”
衡水系高中“一票难求”，学费高企，这迫使望子成龙的学生家长们开始早早将目光瞄准“小升初”。在衡水当地，桃城中学(衡水五中初中部)和志臻实验中学两所民办初中被视为最好的两所初中，不仅在于师资力量，更在于可以“直通”衡水中学系和衡水二中系的“特权”。桃城中学对应衡水中学和衡水一中，而志臻实验中学对应衡水二中和志臻中学，两所初中每年可以对应分配到多个名校的指标生名额。
根据衡水市教育局6月28日下发的《2017年全市11所省级示范性高中招生指标分配情况》，其中桃城中学有多达253个衡水中学的指标生名额，位列全市第一。而在志臻实验中学初中部的招生简章中，明确是衡水二中直接管理的民办寄宿制中学，一大优势便是“参照衡水市相关统一政策办理中考及升学事宜，学生不受户籍限制，大部分可直升入衡水二中就读高中”。
上述来自饶阳县的家长还向记者表示，此次来参加考试的并非只有自己的孩子，他所在学校整个六年级的毕业生几乎全部出动组团前来考试。至于报名多少人，最终招收多少人，分数线是多少，校方一概没有透露给家长。
同样火爆的场面还发生在十几天前，这位家长带着孩子参加了志臻实验中学的小升初考试，结果语数外三门总共考了140分遗憾落榜。她向界面新闻记者透露了这样一个细节，该校上午公布录取分数线后，下午便要求家长交费，她的朋友先后交了7000元和6000元，但不知费用的具体用途。还有一位达到录取分数线的考生由于第二天交钱太晚，被告知名额已满不再招收。
6月27日，志臻实验中学也在其官网发布公告称，“因缴费踊跃，截至6月27日早，我校2017级初一新生招生名额已满。鉴于学校师资和硬件设施有限，难以容纳更多的学生入学，本着对学生负责、对家长负责、对教育教学质量负责的态度，现决定停止缴费注册。”
“总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你说是吧？”尽管觉得如此折腾让孩子和自己都身心俱疲，但上述多位家长依然对这样的竞争表示理解。
一位来自石家庄的家长担忧地表示，由于户籍和学籍不在衡水本地，届时孩子可能还牵扯回本地参加中考的问题。且听说外地学籍的学生考取衡水当地高中至少要比同水平的本地学生高出几十分，面对这种“不公平”，似乎只有在衡水买房这一条路可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