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时间是最好的证明。
60余年,在洞窟里、在壁画前,日月更迭,李云鹤慢慢“苍老”了容颜;可他心爱的“她”,在他耐心而又细心的呵护下,一点点、一天天褪去了“病容”,重现“花容月貌”。
咫尺匠心
4000多平方米壁画、几百身塑像——这是60余年来,李云鹤为“她”,也为自己交出的答卷。而这些数字,全是李云鹤一点一点亲手干出来的,还不包括他带团队在项目、工程中修复的壁画和塑像。
这些数字,在外界看来似乎不足为奇;可在业内,这是一个难以逾越的数字,谁都会跷起大拇指。
因为,的确庞大;因为,着实不易。让时间倒回到1962年。
这一年,李云鹤临危受命修复161窟60多平方米的起甲壁画。
古代壁画结构从里向外通常由支撑体、地仗层、底色层、颜料层等组成,壁画病害类别则根据病害的主要表现形式和外貌,分起甲、疱疹、龟裂、盐霜、酥碱、空鼓等20余种。
起甲指壁画底色层或颜料层发生龟裂,进而呈鳞片状卷翘,在石窟和殿堂壁画病害中最为常见,修复难度较小。
小,也只是相对的。先用柔软的刷子,对壁画进行简单的清理,再注射粘接剂,然后用小刀回贴压平,再用纺绸包着的棉球进行滚压,最后再用胶滚来回滚压……程序复杂不说,因为伤病壁画原本就很脆弱,刷的时候要把握好力度,滴管的粘接剂要不多不少,回贴压平和滚压的时候力度要不大不小……整个修复工程要稳一点、慢一点,再稳一点、再慢一点。
“因为每天只能修复0.09平方米,所以60平方米的壁画整整修复了两年。”161窟是李云鹤首个独立修复的洞窟,是他壁画修复保护事业的起点,他自然记得清楚。
说是修,倒不如说是“绣”!甚至比“绣”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再回到1963年,130窟的修复现场。300平方米的墙上,嵌插300个铆钎。这在工程上,应该是很快的事儿,可放到有着精美壁画的崖体上,绝不是一件轻松、容易的事。
当年,李云鹤和同事提着马灯,在20多米高的壁面上,就像古代画工开凿洞窟一样,手拎铁锤和钢钎,一点一点打眼。其实,还和古人不同,因为古人是“毛坯洞窟”,李云鹤却要在有着大幅壁画且已经岌岌可危的壁面上作业,要更加小心谨慎。
“两个人一天只能打三个眼。”李云鹤记忆深刻,先用铁锤和钢钎打眼,再把12毫米粗的钢筋埋入壁面25厘米深处,然后用水泥和砂浆固定,最后用螺帽拧紧、固定,“300个眼,300根钢筋,全部手工作业,还得把握好力度与火候,想快根本不可能”。
“精华在笔端,咫尺匠心难。”张祜《题王右丞山水障》的诗句或许是对李云鹤最好的写照。
慢工细活
有道是“慢工出细活”。李云鹤仿佛有着“神奇的魔法”,他那双宽大的双手所到之处,犹如春风拂过,大地姹紫嫣红起来一样,那些“疾病缠身”的壁画和塑像又“容光焕发”了起来。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经他修复的壁画和塑像依然完好如初。
时间给了李云鹤最好的证明,客户也给了李云鹤最好的“嘉奖”。
“你咋没给我们修啊?”1995年,青海省塔尔寺弥勒殿壁画及大殿建筑修复工程结束后,寺院负责人验收时如此“质问”李云鹤。
听到这样的话,62岁的李云鹤高兴得像个孩子。他特别爱听这样的话,觉得心里一下子踏实了,因为文物修复的终极追求是“修旧如旧”,“这是对我最高的褒奖”。
60余年,李云鹤用专业严谨的态度,一直走在保护修复壁画、塑像等文物的路上,不断探索,不断创新,永无止境……
今年8月31日,敦煌,莫高窟130窟保护现场。
窟内塔架林立,记者几乎手脚并用,依然双腿打颤,才爬上了近30米高的脚手架,可46岁的敦煌研究院文物保护修复中心工程部部长付有旭却如履平地,“噌噌噌”就上去了。
“这算什么,80多岁的‘大李老师’还爬高上低的呢。”已有28年修复经历的付有旭说,跟着李云鹤老师,他们这些学生早都习惯了,“这是基本功”。
“修复文物,‘大李老师’亲力亲为,也要求我们一定要亲力亲为。”付有旭还记得1992年,他跟着李云鹤老师到新疆库木土拉石窟下层洞窟修复壁画的场景:因为文物修复现场和他们的生活处所中间隔了一条近30米宽的木扎尔特河,每天来往,都要趟过最深处齐腰的河水。当时,已经快60岁的李云鹤也没“偷过一次懒”,天天和付有旭一帮小伙子一起过河干活;直到十多天之后,找了几个汽车轮胎拼了个简易渡船,才结束天天趟水的日子。
心手相传
“技术之外,态度最重要。”李云鹤说,做了一辈子的文物修复工作,要么自己做,要么在现场看着,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大意和懈怠。
亲力亲为之外,李云鹤还有一个雷打不动的原则:如果能力不够就坚决不接修复项目,一旦接下来就必须干好,至少要做到当时情况下的最高水平。“因为,自己代表的是敦煌研究院,更关键的是要对历史负责。”
有一次,在修复现场,有个学生将掉到手指上的一小片起甲壁画直接弹出去,扔了。李云鹤看见了,特别生气,直接将其从项目组开除了:“对文物起码的尊重和敬畏都没有。”
还有个学生,曾对李云鹤说:“老师,我跟你学的,够吃一辈子了。”李云鹤听了这话,既惊讶又生气。文物修复是一项崇高的事业,哪能当做赚钱途径,要打心眼里喜欢才行;自己总觉得还有很多地方要学、很多技术值得研究,恨不能“向天再借五百年”,可学生还没干几年呢,就“够了”,这学生不适合做文物修复工作,又被开除了。
“对学生要求严格,对自己要求更严格。”付有旭记得,1992年在新疆修复库木土拉石窟的时候,因为揭取一块壁画,李云鹤从几米高的梯子上掉下来,但李云鹤死死抱着壁画没撒手,“老师说文物的生命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这样的情况不是一次两次了。
因为在李云鹤的眼里、心里,这些精美的壁画和雕塑不是死了一千年的标本,而是活了一千年的“生命”,她们用自己的身体无言地诉说着千年历史的风云变幻与朝代更迭,讲述着千年历史的社会万象和人间百态,是值得用生命去守护的神圣“殿堂”。
所以,李云鹤对这一个个洞窟——从历史深处走来,代表着不同朝代又各自迥异的“鲜活生命”心存敬畏;对每一寸壁画——如同这些“鲜活生命”不可或缺的每一寸肌肤倍加珍惜。
“一切手工技艺,皆由口传身授。”李云鹤经常带着学生在外面跑,现场操作示范;在每年院里举办的培训班上,除了传授壁画修复常识及技艺,更是经常对年轻人说,要有大的胸怀,别分什么敦煌的、甘肃的,还是外地的,那都是国家的甚至是世界的珍贵文物,是值得一辈子珍惜的“宝贝”。
在他的影响下,儿子李波也来到了李云鹤曾经所在的部门——保护研究所,孙子也开始从事文物保护修复事业,带出来的学生,更有不少已是壁画修复项目的带头人。
“没有一个让我满意的。”尽管如此,李云鹤说起他们来,总是一堆的问题和毛病:不是态度不够认真,就是程序不够完善;不是材料不够标准,就是速度太快……
他几乎是一名“苛刻”的老师。可也正因为“苛刻”,李云鹤才用一生之久,成为壁画修复界有名的一位“匠人”。
如今,李云鹤84岁了。壁画修复,他已经干了整整61年,可他对敦煌研究院院长王旭东说:“只要能干动,我会继续干下去。”(本报记者 施秀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