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东西悄然从我们的生活中淡出,比如窗户前的缝纫机,窗台上装满西红柿酱的输液瓶子,院子里斜放在脸盆中的搓板,给我们留下了无尽的思念和惆怅。而我对食堂,粮票换饭票的食堂,有着挥之不去的怀念。
常忆起食堂的热闹场景,越走近越浓的饭菜香,小窗口外焦急的排队,穿梭忙碌的白围裙,一人多高四下泄气的馒头笼屉,铁锹改制的炒菜铲,丁零当啷的锅碗瓢盆交响曲。
头一次食堂帮厨很偶然,食堂拉不开栓,宿舍里打牌的洗衣服的,只有我闲着。去了分给的活是择韭菜,择韭菜类似和尚敲木鱼,是一个修身养性的机械单调功课。
此后,我就经常去帮厨,自觉不自觉搭把手,套用时代语言,渐渐和炊事员在共同劳动中建立了革命友谊。
那时年轻人都不愿做伙夫、门卫,觉得那个技术含量低,没档次,我却极愿沉下身混迹于茫茫人海。受年代传统教育,我心里藏着一个浪漫的英雄梦,像佐罗,摘下面具发现原来是总督大人,又像霍元甲,面对无敌手的独臂老人才挺身而出,证明不但会功夫,而且此山最高。我常幻想自己在舞台上唱《胸有朝阳》时,台下的炊事员说,咦,这不是老到咱食堂帮忙的小谁么。
我与炊事员的战斗友谊带来了相互照顾。给我打饭时勺子像长了眼睛,往肉片多的地方飞。我也学会了说俏话,算了算了,大师傅也不容易,一人难称百人心。面目慈祥的中年女工讥笑我说,家里条件不行呀,为了口吃,不顾尊严。我讪讪地回,没法,谁让咱喜欢做饭。她撇了撇嘴。
现在解密说,当年,我在食堂这个喧闹的环境下踏实干活,是为了安放我那颗浮躁飘忽DISCO节奏般狂野的心。蒙上帆布蒙头掏完脏热的炉灰,就冲淡了三伏天的燥热,顿觉眼前的风景清爽洁净明亮。
在食堂帮厨我悟明白了许多人生道理。要敬畏,入口东西非同小可,残留农药洗不干净,饭馊了都会出大事;要认真走心,咸了,糊了,火候欠了,马上就会招来埋怨有的很难补救;要眼里有活,蒸屉圆气了,要惦记起锅,酱油桶见底了,要把备用酱油补倒进去,活不用别人指使;要厚道,菜冲洗几遍,枯到什么程度的菜叶要择去,全凭良知。
也学会了些许权谋机变。早晨买一分钱的萝卜丝咸菜,会吃不完剩下,找个罐头瓶,买一毛钱的,可以吃半月,一个月下来就可省下一毛钱,一毛钱可以买份炒绿豆芽或者白菜豆腐;排队打饭排在吃货后面,他打完红烧肉后,你的白菜豆腐里沾着他一勺底子的油。
我们单位是铁道兵集体转制的。与其他单位不同的是,局、处、段、队都要“一把手”分管后勤。大局长姓侯,不苟言笑,霸威自显。在一万多人的工程局里,他是侯局,个别资历老部下叫师长,只有我专利般叫侯爷,在古装剧没泛滥前,侯爷还是个生僻词。我叫他侯爷,他叫我麦克。
有次大会间歇,响起了歌曲《大海啊故乡》,依然坐在主席台上的侯爷突然抬起头,冷不丁问了一句,谁唱的?那时大多都是朱明瑛唱的,偏偏播放的盒带是郑绪岚的。当场没人接这个问题,那个时代环境下太懂这个就会被看作沉迷靡靡之音,见冷场我急答道:麦克·哈里斯。侯爷低着头眼睛从花镜上端瞥我。我说,麦克·哈里斯,《大西洋底来的人》,大海呀故乡。侯爷赞道:嗯,理论上成立。几天后到火车站接吕正操将军,侯爷披着大衣远远看见我,招呼我道:麦克……
急难险重的压手事情,侯爷有时会点我的将。有些事办得很漂亮,也有些事办得很砸锅。有次被要求即刻出发,我闯了侯爷的“白虎节堂”。面对一大屋子高级干部,我紧张了:侯,侯爷,我马上上海,还有啥吩咐。侯爷扬了扬手。当时,举座皆惊。单位居然还潜伏着这么个胆大妄为敢说话的家伙。
一句“侯爷”,让我声名鹊起,完成了舞台上普通战士到主要英雄人物的华丽转身,实现了我的浪漫英雄梦,有了“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的政治资格,荣登凌烟阁。不久,我被组织任命为调度长,调度长的前身是团参谋长,是个拿事且面子十足的官。炊事班长追着拍我说,27岁的参谋长呀,比少剑波只大5岁。
自从当了调度长,明显感觉和炊事员弟兄们就疏远了。一个厨师埋怨烧火的:你怎么还能再让首长给你提炉灰呀。甚至我也觉得小干事在厨房洗菜看着很自然,调度长在那里烧火就有点沽名钓誉。人生就是这样,有时人对时不对,有时时对人不对,时过境迁后啥都不对。好比食物相克,有些东西搅不在一起,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难以与共。
若干年后和侯爷在火车上巧遇,此时的侯爷已经离休。在拥挤的车厢连接处听到久违而亲切的招呼:麦克……就是有这么种关系,几年不联系,不打交道的好友,见面亲如以往。这次见面,我知晓了被赏识的起始。
第一次“认识”你,是在你们处检查时赶上饭点。你穿件蓝格衬衫,烫着个“矢村”头,很普通的个性年轻人,倒是你饭盒里的那份木须肉给了我震动,质高量足,比我局长的那份实惠多了,我断定你是个有办法的人,一定比别人多两把刷子。
我调离工程局前的一个午后,食堂大排宴席,为我送行。炊事员各显其能,抖了自己的拿手菜。大家说了些依依不惜推心置腹的话,还一致表决通过,敕封我为“终身荣誉炊事员”。
这比调度长的任命还惊心动魄。脑海里随即回荡起邓丽君“时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的旋律,一时间,一碗白干辛辣下喉,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所有的往事在视线里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