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中科院研究生被杀事件 嫌犯行凶前在同学群发笑脸
陈林浩认出嫌犯只用了一秒钟。
那个穿着黑色polo衫的男生完成刺杀后,向后退了几步,双手举过头顶,摆出一个“v”字。举起双手时,他还呐喊了什么,模糊的监控视频没有收进他的声音。
那是高中时,周海旋的一个“经典动作”。成绩拔尖儿的周海旋上讲台做完题会把手举过头顶,表示欢庆,“高兴的时候也会。”
这一次,他的动作震惊了认识他的同学。
握在周海旋手里的刀径直刺向了一名研二学生。那是在距离重庆1800公里外,北京海淀区门头村附近的一个餐馆里,被杀者就是他25岁的高中同学。
“太突然了”
从高中到大学,周海旋几乎所有的同学都不相信他会成为行凶者。
他刚25岁,一年前从西安交通大学本科毕业。在大学同学孙洪泽的印象里,那个重庆男生身高1米65上下,“瘦小”、“斯文”,眼镜下是一双笑嘻嘻的小眼睛,宿舍电脑经常播放的是海贼王和埼玉老师。
“他杀人,莫大的震惊。”孙洪泽说。有同学觉得“比他情况惨的有的是”,绝对想不到他会走极端。
6月20日,中国科学院相关负责人向后窗确认,“6月14日晚,我校2016级硕士生谢聪,在海淀门头村某餐厅被刺身亡,警方已经对此立案调查。我校对谢聪同学的意外身亡深表震惊和惋惜,并对家属表示深切慰问。我校有关方面正积极配合警方对此展开调查。”
刺杀没有任何征兆。
根据谢聪家属提供的聊天记录,6月14日,谢聪原想请从重庆来北京的周海旋去西单吃烤鸭,“他说他不喜欢”,最后聚餐约在了离谢聪最近的一家餐馆。
在海淀区门头村,那是附近最好的一家餐馆。中科院信息工程研究所的多位同学说,来了朋友都会去那里招待 。宽阔的落地窗、大红色的花瓣铺满玻璃,环境和菜式都不错,还可以开正规发票,“附近人员素质都很高,生意好做,”6月21日,营业十年的餐馆老板介绍,吃饭大声说话的都很少,连吵架都没有,更不用说什么(肢体)冲突。
6月14日傍晚,6点30左右,穿着白色短袖的谢聪落座后,给对面的周海旋拍了一张照片,发进了高中宿舍群,“大意是周海旋来北京找我了。”谢聪的表哥说。照片下面,周海旋跟着发了一个可爱的表情。谢聪刚准备点菜时,“(对面)直接一刀捅向心脏。”
在那段32秒的监控视频里,谢聪捂着左胸站起来后退了两步,“我弟弟已经站不稳了,他又冲上去,第二刀捅在脖子上,颈窝那个地方。”谢聪的表哥说,就像恐怖分子一样,人倒下后,他又过去在背上连捅了四刀,最后一刀划在脖子颈动脉那里。
几乎满座的餐厅,顾客四散逃跑。坐在他们后方的一位蓝衣男士举起一把椅子朝周海旋砸去。他没有躲闪,举起双臂,喊了点什么。
事发7天后,餐厅的工作人员已经不想再回忆那个场景,没人知道他喊了什么。餐厅的老板告诉后窗,菜式都是中餐,没有用刀的菜,刀不是餐馆的。两人落座的位置就在吧台旁边,事发前,服务员甚至没注意到那一桌客人发生过什么争执,“太突然了”。
行凶者被捕后,谢聪的家人获得的信息是,“两年前同学会上,谢聪的一些话,让他两年来过得不舒服。”
谢聪的父亲没印象俩人有什么矛盾,他对媒体透露,只是听儿子提起,周海旋上大学后沉迷游戏,有好多科目挂掉,儿子觉得很痛心,“他几次提起,说应该做点什么挽救他。”
(事发饭店)
控球后卫和无人机
谢聪爱打篮球,球场上,这个身高1米75的控球后卫,拿球机会最多、传球最多,“很无私”,一位经常跟他打球的同学说。
但是,在监控视频里,曾经活泼好动的后卫,丧失了所有的反抗能力。
谢聪和周海旋就读的垫江中学是重庆市垫江县最好的中学。
高一时,谢聪坐在周海旋身后5排。“前者开朗活泼,后者聪明内向”。文理分班后,他们一起进了实验班,又分进同一个宿舍。
“周海旋一直是年级前三,谢聪大概在前30。”两人共同的一位舍友告诉后窗,宿舍总共12个人,关系都不错,“谢聪是舍长,负责组织宿舍活动。”
因为父亲患病和做生意受挫的影响,谢聪家是当地的建卡贫困户。为了照顾家庭,读书期间他一直做兼职,拥有不错的人缘。高中同学谭亮曾跟他去做过一次兼职,当地一个房地产开盘,拉来一个人给几百块,“我只找了几个,谢聪可以找一乌央的人过来,晚上还跟他们一起打牌,特别开心。”
高中时谭亮比较胖,谢聪很热心,想带他运动,周末约着同学拉他去打球。“我那时候数学不好,经常跑到他家找他,他也会帮忙我讲题。”
谢聪的表哥说,“他平时是一个很鼓励人家的人,别人有点消极,他就会鼓励人家。”
周海旋拥有完全不同的成长轨迹。他是班上名副其实的“学霸”。“他是智商比较高的那种”,在多位同学看来,高中紧张的环境里,他一边打着游戏,一边也能学得很好。
周海旋的发小儿刘辉告诉后窗,他家里很重视教育,“一九九几年我们没几个人了解剑桥少儿英语的时候,他已经在学了,英语一直很好。”
据刘辉介绍,周海旋的父亲是当地一所中学的老师,和很多教师都住在一个小区,老师们攀比孩子成绩的情况比较严重。“高考考得不好都要复读,基本都是985”。周海旋在那一届教师子女里是成绩最好的,“他爸爸经常在别人面前夸他的排名和分数。”
但在刘辉印象里,周海旋受到的关爱并不多,“家里经常没人,他老在邻居家吃饭”。周海旋瘦小,不爱说话,但非常好胜,无论学习、打游戏、打架,“都要做到最好”。
在垫江中学读高三时,周海旋的成绩一直排在年级前三,模拟考试时考过670,“如果正常发挥,很有可能考清(华)北(大)。”一位室友告诉后窗。
但2012年的答卷把他送进了四川大学。入学后不久,他退学,到重庆市巴蜀中学复读。
鲜有人知道他复读的经历。垫江中学的舍友只知道他“二战”考得依然不理想:“626,比原来还低10分。”一位舍友说,知道他不满意,大家也没有多问。
事发后,巴蜀中学的同学几乎不敢相信视频里的行凶者就是自己的同学。对于复读生周海旋的印象,很多人都模糊了——“男生”、“交流很少”、“没什么存在感”。
巴蜀中学是重庆市重点高中,他去复读的班级,是学校的两个实验班之一。实验班的学生有推免、自主招生等多种升学渠道,都和复读生无关。他没有加班级的微信群,因为很少交流,同寝室的室友都不知道那个叫周海旋的男生最终去了哪所学校。
“成绩属于中上游吧,”那一年,班里有十余人考入清华和北大。事发后,同学在群里提起他,为数不多的印象是,“有一次他不知道是觉得考差了还是怎么,当堂把卷子撕了。”
和“想考清华北大”的周海旋相比,谢聪对学校没有“苛求”。2012年,他去了陕西,读的是西安电子科技大学电子信息工程专业。
大学里,除了学习,他忙着勤工俭学,为了一天50块的工资,大夏天在露天游泳池当安全员。他梦想着有钱了去旅行,微博上转发的都是户外美景。谭亮和他是无人机发烧友,看到别人拍的美图总要感慨,“挣了钱一定要买个无人机,一定要买个gopro。”
(谢聪朋友圈截图)
完美的瓷器和一条咸鱼
事发后,谢聪的父亲能记起周海旋,是因为他和儿子同在西安读书。视频里的嫌犯曾去过谢家一次。因为见了长辈不打招呼,谢聪父母觉得他“不太懂礼貌”。
2013年,复读一年的周海旋考入西安交通大学。
“大三之前,他的成绩还不错,50人里排20(名)左右。”同学杨洪辰说,“因为高考时专业排名靠前”,周海旋进的是本硕连读班实验班。
那是在学校带有光环和优先权的班级。按照学校规定,实验班的学生顺利完成本科阶段学习,可以免试进入研究生阶段的学习,本硕共6年。但如果有一门课不及格,或者一学年内有三门课达不到70分,将被分流至四年制普通班。
多位大学同学向后窗证实,大学期间,周海旋就是“大部分人的样子”。他没有参加彰显智识和能力的各种竞赛,“也不属于不交作业总挂科的10%,跟大学里80%的普通学生一样。”
但大三上学期,在垫江中学的室友群里,他说自己挂科了。一位室友告诉后窗,大家并没有在意,“谁还不挂科”。实验班的同学对他挂掉的那门专业课感到不理解,“有同学考前给他划了重点,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挂了。”
大三上学期结束,周海旋被分流至普通班。
按照当时的新政策,他可以继续待在实验班上课、住宿,“只不过最后要自己考研”,让同学意外的是,周海旋坚持离开了实验班。他的父母到学校找同学了解情况,“他全程几乎没有讲话。”
后来,实验班的同学在学校里见到他,“面对面走过来,当没看见一样,跟他打招呼,扭头就走了。”杨洪辰后来发现,“他把大家都拉黑了。”
一位同样被分流的同学介绍,作为实验班的淘汰机制,分流到普通班除了有耻辱感,最大的压力来自目标感的丧失。丧失了保研资格后,他翻出了学校近十年的本、硕毕业生就业去向,发现自己更适合直接工作,决定不再考研。这位同学性格开朗,带着普通班的同学打游戏、踢球,很快融入了新班级,毕业时系里每个人都认识他。
但是周海旋不一样,他内向,好强。毕业答辩时,面对台下老师的意见,大部分人都“好好好,接受就完了”,就他一直反问老师,“场面很尴尬”。
在普通班,“独来独往”的潘洁和一样内向的周海旋成了好朋友。拥有实验班光环的周海旋在她眼里“自卑”、“消极”。被人夸赞很厉害时,他会下意识反问,“啊,是吗?”,脸上是完全不相信的笑。
潘洁被家庭给予同样的高期望,某种程度上,她能理解周海旋的心理。“外界和他自己给自己的期望太大了,没有人告诉他,人生不是努力一次挣扎一次就可以成功的。”她能感觉到周海旋被狭隘的成功论裹挟,“他对自己定位在清(华)北(大),就像一件很完美的瓷器,我好好保护,如果有一丝划痕,我就宁可摔碎它。”
这种趋向在工作中更加明显。
他不喜欢自己所学的材料专业,讨厌“金属”和“粉末”。拿着一张本科毕业证,那个立志考上清华的毕业生在无锡开始了第一份工作。每个月8000块,在一家初创的软件公司跑销售。
那时候,他身边的人在向上跨越。教师子女里,他的两个发小,“一个去了社科院,一个去了中科院”,刘辉说,那是原来跟他差不多,可能成绩还没他好的同学。而谢聪,“原本可以直接保研,但因为一些波折,他最后自己考上了中科院。”谭亮说,他搞的研究是最前沿的“人脸识别”。
潘洁印象里,周海旋匍匐在第一份工作上,“到处走,居无定所”。除了奔波,频繁到中关村出差对他产生了强烈冲击。
“能在那些写字楼里工作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啊。”他原本觉得自己可以赶上互联网的竞争热潮,但发现学材料专业的自己落后太远,校招又没有进大公司,开始陷入消极:“不甘心,不想努力”、“我算是明白我是一条闲鱼了”……
从事IT行业的发小刘辉说,进大型互联网公司没那么难,“他觉得那些BAT招的都是(计算机专业)成绩优异,从小培养过IT知识的,”但事实上,很多公司校招时考得都是数学题,“他可能否定了自己的专业,就直接没敢去尝试。”
2017年的除夕,周海旋发微信给潘洁,“人生赢家都是极少数,大部分奋斗的人,只会过上普通的生活。”他要退而求其次,“找个稳定的公务员,混混日子”。
(周海旋与大学同学的聊天记录)
辞职旅行
行凶的6月14日,并不是周海旋到北京的第一天。
他在11日晚上11点多曾给潘洁发微信晒图:“青年旅馆,没有空调那种”。一间浅绿色的宾馆,潘洁说很温馨。12日下午,他又解释,“跑北京来玩了,辞职旅行,6不6”,配了一个得意的表情。
潘洁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是看他停止抱怨了,挺积极,也没有多问。事后,潘洁看到那段震惊所有人的视频,“全身发软,他是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了。”
5月份时,潘洁曾询问他公务员考试的结果。周海旋含糊过去:在重庆找了一份每月5000块的工作,不想考了。她揣测,“可能是没考过,他不好意思说。”
此前,他“一心想考公务员”。
为了规避竞争,这个材料专业的毕业生报考了重庆市计生部门的一个岗位。考前几天,他发微信向潘洁吐槽自己,“我觉得我这个人人际能力有问题”、“感觉自己情商为负”、“可怕呀可怕”。
重庆的公务员笔试定在4月21日,他在微信上说:三百进一,还不一定考得上,考不上市里的,就要考区县的了。舍不得城里的写字楼。
每次聊到工作,潘洁都力劝他去公司工作,“年轻要奋斗”。事发后,她开始明白,对周海旋来说,公务员是竞争失利后,还算体面的避风港,“他不是没期望了,是对自己期望太高了,达不到就想逃跑。”
但是,他没有挤过公考的独木桥。
那段时间,周海旋热衷做性格测试,“把链接发给我们每个人”。
潘洁打开链接,看到周海旋的测试结果:
ISTJ型的人是严肃的、有责任心的和通情达理的社会坚定分子。他们值得信赖,他们重视承诺,对他们来说,言语就是庄严的宣誓。ISTJ型的人天生不喜欢显露,即使危机之时,也显得很平静。他们总是显得责无旁贷、坚定不变 、但是在他们冷静的外表之下,也许有强烈却很少表露的反应。
您适合的领域有:工商业领域、政府机构金融银行业、政府机构、技术领域、医务领域
您适合的职业有:审计师、会计、 财务经理……
潘洁以为他就是做着玩,后来想起来,“他可能是拼命想抓住点什么”。
(案发前两天,周海旋与同学的聊天记录)
(案发前一天,谢聪与朋友的聊天记录)
去找谢聪之前,高中的几个室友曾收到他发的微信,“问还记不记得两年前的聚会发生了什么事?”
那是大四的寒假,谢聪组织室友聚会。下午回垫江中学撕名牌,晚上吃饭玩游戏。
一位室友告诉后窗,印象中没记得他们发生过冲突,“大家很开心,都是鼓励他,没有任何人说过他什么。”
此前,一位室友在接受《新京报》采访时称,“玩狼人杀,他们突然就吵起来,感觉快要动手的样子,大家开始以为是开玩笑什么的,然后就把他们两个按住了。”后来继续玩游戏,也没在意,“不了解到底吵的什么。”
两年后,当周海旋再次问起,有室友说“完全不记得了”,他说,不记得就算了。
6月14日下午,谢聪的好友谭亮给他发了一段人脸识别的视频,“你看这个东西好有意思。”谢聪研究生读人工智能方向,未来想到BAT里做人脸识别。再有一年,他就要毕业工作了。
“哦,眼球跟踪。”他回复了谭亮,那也是谢聪发给他的最后一条信息。
晚上6点30,他见到了周海旋,俩人迈进了餐厅。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