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鄱阳春不老
没去鄱阳之前,“春不老”于我,只是一个好听的咸菜名儿。我对它的全部印象定格在《咸菜和文化》的描述里:“各地的咸菜各有特点,互不雷同。北京的水疙瘩、天津的津冬菜、保定的春不老。”北方春不老不就是南方雪里蕻嘛,也没啥可稀奇的。
到了鄱阳才知道,此春不老和彼春不老不一样,它稀奇得很。《广群芳谱》有专注说到雪里蕻。这种蔬菜植物,“菜有锐锯齿及缺剂,类芥菜,菜稍纤,花黄,雪天它菜冻损,此菜独青,故名,北人谓之春不老”。而鄱阳春不老,茎白洁而光滑;叶色绿如墨,故又称黑菜;形虽似芥,却比一般芥生得壮硕、饱满;叶片大且厚,叶围呈不规则锯齿状,背面有茸毛;其香绵长清雅,不似雪里蕻及其它芥菜那般辛腥味强烈。
更稀奇的是,它种的地方,只要一出鄱阳镇东湖五公里,就会变异,变成类似芥或菘(白菜)的样子,叶色不黑了,叶片也不肥厚了,口感淡而无味。
百思不得其解的人们都在传说,北宋景祐年间,饶州知府范仲淹来到宝胜桥一带,指着东湖北面说,把州学从城内移到这里,以东湖为砚、妙果寺为笔、督军台为印,二十年后当出状元。且不说州学迁移后二十年,果真出了状元彭汝砺,只凭这“东湖为砚”一说,便给人许多想象空间。学子、雅士们在东湖读书、作文,免不了要洗笔洗砚。老百姓便乐得用这饱含墨汁、文脉的湖水挑去浇灌春不老。顺理成章,菜叶也就成墨绿色了。
传说无从考证,只能看作是对春不老的一种礼赞和一份感情。之所以能长出那样稀奇可口的春不老,说到底,应该是东湖四岸水质、气候、土地等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鄱阳春不老的生长周期,约三个半月。每年农历九、十月下种。种粒暗红,较油菜籽小,有浅浅光泽。下种是天女散花式的。十五天到二十天菜苗破土而出,与小白菜秧有几分神似。经验丰富的菜农,此时会仔细选苗。选苗是个技术活,以三到五寸为宜。苗选得好,将来长出来的春不老品相好,每株重量均在三到四斤左右,口感也最佳。松土并在土上溜沟,将选好的苗以间隔约七八寸的距离移栽。
冬季,大地休养生息,春不老也仿佛进入休眠期。一开春,可不得了,直往上蹿,最高的能超两尺,最重的有近十斤。赶紧收割回家。不然,连着三两个晴天,那脆生生的春不老就会抽心开花,转眼成“老”菜。我见过春不老开的花,黄澄澄的,跟油菜花儿差不多。
清洗。晾晒。晒谷场,马路边,庭院,走廊,甚至厅堂,全是一篙一篙的墨绿。这时的鄱阳,简直是春不老的海洋。碧波万里春。一湖清水赐予鄱阳鱼米之乡的富庶,人们在海洋里陶醉。
我看过鄱阳人腌春不老。
菜去头洗净,晒到七八分干。将外围几片叶剥下,拢一堆,大刀切碎,撒盐拌匀,用力揉搓后往干净坛子里塞。紧实、完整的菜心加盐揉搓至茎叶变软后一株株往陶缸里码。
娇嫩的春不老在一双大手的反复揉搓中面目全非,我心里特别难过。可是又想,不这样又能怎样?芳华易逝,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它们更快地沦为一堆堆再无美感、价值的腐叶吧?好比人生如海,各种风浪里,让生活之盐多腌几回,腌透亮了,我们才能安然度过。
一层,一层,垒紧码实。用石头压好。约十多天后,盐渍出来的水漫过了石头。石头底下,茎叶灿黄。有酸香自坛、缸溢出。即成。春不老可作腌菜,也可作盐菜。盐菜即霉干菜,将陶缸里腌好的菜心,晒至半干放饭甑上蒸,待菜香四溢取出再晒,至深黑色而成。
看似无情的“腌”,让春不老生命之树常青,何尝不是人对美好事物的别样珍惜和另类长情?历史上的湖坝决口和天灾之年,春不老腌菜成为鄱阳许多家庭渡过难关的法宝。
鄱阳有句俚语叫“盐贵米贱”。照说,稻谷生产难于食盐生产。但米可自己种,盐却不能。“一包盐在淮安”,民间表达的是可望不可即的事。腌菜离不开盐。过去,盐店几乎占了古饶州小半个市面。从筷子巷口顺正街下行,每隔三四十米距离,就有一家盐店。白花花的盐,堆满硕大苏缸,柜台散落大小盐包若干。盐包,一律用草绿色的干鲜荷叶包裹,棱角分明。
时过境迁,盐不再贵过米,那些盐店也早已退出历史舞台,而春不老却代代相传,成为鄱阳人的舌尖之享、心尖之念。我曾尝过一钵春不老煮黄芽头,鱼肉鲜嫩,腌菜酸爽,一吃难忘。
春不老,滋养心胃那么多年,却至今鲜有记载,鄱阳人心有不甘,觉得“出东湖五公里而变种”是流传不广的主要原因。于是,他们创建以春不老为主的农业科技园,从蓄积、选种、提纯、育苗、栽培等进行研究,经过二十多年的努力,不仅打破“春不老出东湖五公里而变种”的魔咒,扩种基地十万多亩,还将亩产量从之前的三千斤提高到现在的两万斤,农户种植春不老的亩收入高的可达八千元。
春不老,让鄱阳人的日子越过越葳蕤。
《 人民日报 》( 2018年07月02日 2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