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鱼弟"悔喝药:听该称呼会扭头就走
7月31日下午六点左右,在与家人激烈争执后不超过5分钟,“杀鱼弟”孟凡森几口吞咽下“百草枯”农药。
事发第9天,他躺在山东大学齐鲁医院输液室15号病床上,每隔几分钟便左右翻转身体,嘟囔着“头疼,难受”,声音沙哑无力。
2010年,10岁的孟凡森因在父母的鱼摊上帮忙杀鱼而走红。在那段传遍网络的视频中,网友形容还在上三年级的他“手法娴熟、眼神犀利”。
时隔8年,他以企图喝农药自杀的形象再次回到公众视野中。伴随着“辍学”、“家暴”等质疑,每个人都尝试将以往报道中他的成长片段与自杀轨迹勾连起来,寻找背后的动因。
孟凡森尚未脱离病危状态,肾、肺功能的衰竭将继续拉扯着他。对他来说,意外与生机仍是未知数。
在病床前日夜陪护的父母处于迷茫混沌中,“只是下意识察觉,这几年恐怕没能真正关注他内心的变化。”
“一时冲动”
7月的最后一个傍晚,苏州市化肥新村的主街道上熙熙攘攘。如往常一样,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来往的车辆与人群互不相让,鸣笛声与沿街小贩讨价还价的叫卖声混杂在一起。
18时左右,晴热还未消散。孟凡森穿着深色短裤,光着膀子,走进马路对面的菜市场内,替父母收钱。
菜场东北角的一家水产摊上午货品不足,曾向孟凡森一家要了100多斤黑鱼。孟凡森母亲王岚说,两家都是山东兰陵的老乡,也有点亲戚关系,经常相互照顾生意,帮忙低价带货。
孟凡森在菜场与老乡争执了起来。
父亲孟长青一路小跑进菜场,两天前,他将每斤黑鱼的价格从11.5元降至11.3元,但孟凡森不知情。“搞不清价格不知道打电话问我嘛,这点事都干不好了……”孟长青当面训斥了儿子,随后将他拖拽回家。
孟凡森气得满脸黑红,大声嚷嚷“这又不是我的错,为啥怨我?”王岚和邻居围过来,“孩子大了不听话”、“脾气太差”等指责声引来更多路人目光。
孟长青指着儿子鼻子吼了起来,孟凡森回推了父亲,两人推搡着动起手来,一两分钟后才被众人拉开。
二女儿孟雯看见哥哥坐回摊位上抹眼泪,没一会又站起来向屋后的仓库里走去。等她追上前时,她看见哥哥手里拿着冰红茶饮料瓶,塑料瓶内的绿色液体仅剩不到三分之一。
“你喝的是啥?”孟雯叫来母亲。
“没啥,我没事”孟凡森支支吾吾,但还是拿出了一瓶100ml的百草枯瓶子,只剩一半。
孟长青脑子嗡地一下,立刻把儿子抓上电动车,连闯了几个红灯将孟凡森送到苏州市立医院。
不到10分钟,孟凡森被父亲送至医院急诊科抢救。洗胃过程中,他将晚饭的一碗炒面和五个鸡蛋全吐了出来。再躺下时,他告诉父亲,感受到嗓子和内脏的猛烈灼烧,后悔喝了药。
孟长青夫妇守在儿子身边,三夜没敢合眼。考虑到当地医院治疗条件受限,8月4日中午,他们将儿子转送至中毒救治率61.8%的山东大学齐鲁医院。
该院中毒科主任菅向东查看孟凡森病情时估算,孩子至少喝下三四十毫升的百草枯原液,属于重度中毒。
“目前,小孟的肾、肺功能衰竭现象还在加重,现在处于尿毒症期,未来四五天仍有可能因为器官衰竭导致多种并发症发作而猝死,尚不能确定病情是否乐观。”菅主任分析。
8月8日早晨,输液中的孟凡森忽然有了胃口,他吃下两块小面包,喝了一杯豆浆。孟长青撇着的嘴角这才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前一天晚上,孟凡森曾小声问站在床边的父母,我捡回一条命了吧?“是是是,你放心,肯定能好起来,我们砸锅卖铁也会积极配合治疗”。孟长青语气坚定地说。
孟凡森别过脸去,偶尔叹口气,“那会一时冲动,想想就后悔”。
成为“杀鱼弟”
2010年的寒假,10岁的孟凡森身穿深色运动棉衣裤,戴着棒球帽,鱼贯于草鱼、花鲢、鲈鱼等水槽间,帮顾客挑鱼、杀鱼、算账,动作熟练迅速。一位熟客“叶先生”觉得有趣,拍摄了一段视频,上传到网络。
画面中,瞪大眼睛,皱着眉头的孟凡森坐在溅满污水、鱼鳞和血浆的环境里,他一言不发,从顾客手里接过一条十厘米长的鱼,反手摔在地上,再捡起放在水泥案台上,一脸冷淡。他下刀娴熟有力,十几秒刮完两面鱼鳞,开膛破肚,再用黑色塑料袋一装,“7块1毛”语气干脆利索。
视频引发了网友的激烈讨论,有人夸孩子懂事、能干,多数人持反对意见,“这么小孩子不用上学吗?”“他双手冻得红肿,会受伤吧?”微博上更是发起“不要让‘杀鱼弟’成为赚钱工具”的话题讨论。
褒贬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围拢来,一度将孟凡森裹挟到网络舆论的中心,伴随着大家对他身份和经历的好奇和关注,“杀鱼弟”的名字也逐渐成为他的标签。
在孟长青看来,早在成为“杀鱼弟”之前,儿子就和鱼有深厚且莫名的情缘。
山东兰陵县有吴坦河、西泇河等5条河道,最长的西泇河长39千米,绵长的河水流经7个镇。这里是孟凡森的故乡。
一岁前,孟凡森就被王岚放在鱼桶内学习走路。孟长青夫妇南下苏州谋生,家里老人时常打电话来称,这男孩喜欢自己到河边玩耍,每次看到别人撒网捕鱼,自己也跟着下河捞鱼,一两小时也不愿上来。
“水里太危险了,你们早点把他带走,不然怕出事。”亲戚时常告诫。
小学二年级,孟凡森回到父母身边。每天看着水槽里各种鱼类,不经意间学会了杀鱼。下午三点多放学回家后,他学着父亲的模样,先用小刀敲晕鱼的头部,左手把不再挣扎的鱼放在砖板上,右手剃鱼鳞,剖肚皮,取出内脏,冲洗鱼身,一系列动作缓慢,却一气呵成。
“没人知道他是哪天模仿着会了,时常主动过来帮我打个下手。”孟长青将之归结于“遗传”。
“杀鱼弟”的视频爆红后,批发市场里一家做喷绘打印的店铺自告奋勇,为孟凡森做了一块广告牌,红色的底布上写着白色的“杀鱼弟”水产几个大字,旁边是一张孟凡森杀鱼时微笑的正面照。
红色招牌挂起来醒目,来往行人多有驻足,孟长青感觉买鱼的顾客明显增多。时不时有人问起,“你们家孩子就是那个‘杀鱼弟’吧?”孟长青夫妇也不自觉地将生意兴隆与儿子的走红挂钩。
热度尚未退去的2011年,孟凡森父子被东方卫视的《加油!老爸》节目请做嘉宾,话题围绕在父亲为何让孩子帮忙杀鱼展开。11岁的孟凡森哭着对镜头解释,自己看到爸妈每天忙不过来,手上都是伤疤,想帮忙分担一些,才主动帮着杀鱼,不是爸妈的错。
孟长青没来得及解释的是,孩子从小就喜欢抓鱼、钓鱼,看见鱼就两眼放光。
孟雯经常听见哥哥和父亲缩在角落讨论哪条河里什么时候有鱼,每个月,两人总要单独去三公里外的阳澄湖,在天主教堂旁边的支流里钓鱼。“家里恐怕没人比哥哥更喜欢捕鱼的活动了吧”。
但孟凡森始终不接受“杀鱼弟”的称呼。他和母亲说,不明白陌生人为什么要议论他,也反感别人以窥探的目光注视他的一举一动,“有压力”。
每当有人提到“杀鱼弟”三个字,孟凡森立刻翻个白眼,“我不是”,扭头就走。
“辍学”杀鱼
2010年,“杀鱼弟”的视频爆红网络后,一些教育机构曾给孟凡森捐赠过书包,笔记本。王岚记得,也有好心人联系她,称要资助“杀鱼弟”完成学业,之后不了了之。
“那时候150米外的马路拐角便是苏州友好学校,孩子在那里上二年级,周末和放假会在家里帮忙,没有辍学。”王岚说,自己没啥文化,供家里6个孩子读书一直是她的心愿。
孟凡森也在节目中对父亲孟长青说,“我一定会好好读书,长大以后不让爸爸再杀鱼,过上好日子。”
但和孟凡森同在一所学校的孟雯却说,哥哥文化课听不太懂,跟不上老师节奏。等到孟凡森升至六年级,孟雯经常看到他在走廊处罚站,“总在课堂上睡觉”。
“那会外来务工随迁子女还要交借读费,孩子们每人1200左右”,王岚劝了几次,“不能浪费我们的血汗钱吧”,孟凡森听不进劝,成绩在倒数徘徊,没有起色。
他经常翘课,一位卖鱼的老乡问他,“为啥不去上学?”“上学能干啥呢?”他反问道。
孟雯说,友好学校每年级只有一个班,共三四十人,都是菜场附近外来农民工的孩子,跟着父母到处转学,大部分人对学习的兴趣不高。“不知道老师有没有教师资格证,好多老师同时教语文、数学、音乐和美术,好像也不是很专业”。
孟长青夫妇商量着,既然外地随迁子女的入学政策有限制,自己又管不了老大,将他送回老家的寄宿学校或许更合适。
回到老家后,孟凡森因为逃学、旷课被多次警告,家人发现他常去黑网吧打网游,只好又将他接回身边。
网络对“杀鱼弟”是否持续接受教育的关注热度早已消退,孟凡森也不再提起自己几年前立志“好好念书”的誓言。
14岁孟凡森开始真正辍学卖鱼杀鱼,他已长到一米七几,肩膀宽厚,身型壮实,人却沉默。他迷上古惑仔,偷偷拿了600元去文身店,在胸口文了个图案。
日常的空闲时间,孟凡森在低矮的塑料凳上蜷坐着,双手在oppo手机上灵活移动,屏幕中是一阵阵游戏的厮杀声。他因为花了一千元买卖游戏装备,想挣点钱,和父亲孟长青大吵一架。“游戏都是骗钱的”父亲说。
孟长青几次询问儿子,现在是不是真的喜欢杀鱼,还是愿意出门打工,做点体面的活儿,起初,孟凡森计划着等结婚后,出去找活干,后来又改口,“爸爸,我还是先在家里杀鱼吧,外面那么乱,万一被骗了咋办呢?”
最终,孟凡森还是选择在这个曾经困住他的环境中继续生活。
“大发”的家庭
外人不知道,家里人从没喊过孟凡森“杀鱼弟”,而是叫他的小名:大发。
8月8日中午,位于化肥新村中街的山东兰陵大发水产大门紧闭。门口摆放着六个长方形的水槽和一堆杂物,时不时有顾客探头走近,问一句,“今天不卖虾了?”
三十多平米的屋内有两个卧室,各摆放一张床和四五个收纳箱,客厅的瓷砖地面上凌乱地铺着两个毛绒毛毯,孟雯与弟弟妹妹还有几个亲戚家孩子挤在毯子上看《熊出没》的动画片,他们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孟家是八口之家。父亲孟长青幼年丧父,在老家的弟弟因煤气中毒而亡,母亲改嫁,留下他一人。他害怕孩子以后像他一样孤单,“一不小心”生了六个,“自己累点没事,家里人多热闹”。
孟凡森刚出生时,孟长青在外打工不顺,回家种地,日子过得清苦,他盼望儿子将来过上富足的生活,便起名“大发”。
如今孟凡森家的店名改为“山东兰陵大发水产”。那块名为“杀鱼弟”水产的招牌挂了两三年,直到被强风刮破了一角,才彻底换了下来。
2008年左右,孟长青租下大发水产这间屋子,开始做批发、零售水产的生意。
他每天夜里一点多起床,去南环桥批发市场进货,四五百斤的鱼虾搬上面包车,再回来卸进水槽,放冰,给氧,忙到四点。
王岚紧跟着起身做饭,照看摊位的生意。称重,杀鱼,算账,送货,两人从早晨六七点忙活到傍晚五六点,一天的工作才算结束。
六个孩子的学杂费和伙食费一年3万多,加上3万的房租,一万多油耗和日常开支,每年十万的生活花销让他们像陀螺一样连轴转,“哪能像一两个孩子的家庭那般生活得精细”。
2013年初,孟凡森的左眼受伤,眉骨处肿着,流血的伤痕清晰可见。媒体报道称,一位邻居告诉记者,“这是他父亲打的”。
“杀鱼弟”被家暴——在网络上,描绘起孟凡森的人生时,这段经历被反复提及。王岚哭笑不得,“那次是几个孩子回老家过年放炮,炮竹开始没炸,等孩子们走近,两三个都炸伤了。老大伤了眼睛,老四手炸伤了一大片,没少流血。”
母亲王岚说,家里孩子多,小时候不听话,她和孟长青偶尔都动过手。孟雯记得,孟凡森在帮父亲送货途中曾弄丢了两千元现金,父亲气得动手打了哥哥几下,“是不是这样被人误会了?”她猜测。事实上,在家里,父亲偏爱的是哥哥。哥哥的衣服几乎全是父亲亲自买的,都是名牌。
直到长子企图自杀,孟长青才反省起自己的家庭生活。
近两年,早期在湖里捕鱼落下的腰椎疾病加重,疼痛侵蚀着他的身体,他变得愈发易怒,“每天累得喘不过气来,经常碰上几个刁难人的顾客,心里有火不发泄憋得难受,习惯了”。这几个月,妻子肾脏不好,血压增高,两人为买卖上缺斤少两的小事吵得更加频繁。
孟长青在众人眼里是出了名的暴脾气,但从不把事儿放在心上,转脸就忘。儿子孟凡森内敛,不爱说话,却继承了他的脾气。拌嘴的时候互不相让,屋里屋外都能听见。
摊位的劳作重心渐渐压到孟凡森身上,家人却未察觉到他内心的波动。
孟凡森在医院度过第一轮危险期后,孟长青不止一次问过儿子,怎么就想到喝毒药了?
“每天夹在你们至少两三次的吵架中真的心烦”。孟凡森说,一个月前,他花8块钱在临街百米外的种子铺里买了一瓶百草枯,藏在摊位后院仓库的煤气罐旁。
8日,躺在医院病床上,穿着蓝绿条纹病号服的孟凡森突然对王岚说,“妈妈,我还不如回去杀鱼呢,睡在这里太无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