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杀人”的省道：安徽一道路人车争路、事故频发、限速规则被漠视

文|汪婷婷 实习生凌晨 编辑|孙俊彬

路过安徽省灵璧县朝阳镇的大车像会吃人的猛虎，人远远看到它们就谨慎躲开。在搜索引擎里键入“灵璧县朝阳镇”，算法得出的第一个词条是“车祸”。

李楠记忆中的第一起事故发生在5年前，家门口的柏油路上还有一个大坑。

那天晚上10点多，她们刚睡下，门口“嘭”一声巨响，二层的石砖房也跟着抖了一下。公公婆婆穿衣起床，从二楼跑到门口一看，“死人了。”邻村一个骑自行车的被撞倒在坑边，当场死亡。

隔天，李楠听说肇事的是一辆大半挂，因为没有摄像头，肇事者至今没有找到。接下来，李楠家陆续在这条路上去世4个人，包括她48岁的妈妈和5岁的女儿，事故地点都离她家不超过1公里。

门口的柏油路叫“灵双路”，起始于安徽省宿州市灵璧县城，终于江苏省睢宁县双沟镇。赵庄村一名吴姓村干部和多位村民交叉印证指出，4年多来，靠近末端的朝阳镇到渔沟镇马集村路段，6公里内至少有18人丧生于车祸，其中以经过朝阳镇赵庄村的路段最为高发，仅赵庄村一村，村民提供的事故认定相关文书显示就有8个人。

村民将这种不寻常的现象习惯性地赋予超自然解释，“这个地方有鬼，死的人太多了，有鬼来拉人投胎。”

灵双路曾经是朝阳镇居民与外部世界的连接，要发展先铺路，著名的特产“灵璧奇石”从这里运往全国，很快，道路两边被一栋栋民屋占领，门口呼啸而过的大车隔几个月就卷走一条生命。

人车争路，灵双路上过量的负载让它成为车祸频发的“邪门之路“。然而，路政管理的滞后或许难咎其责。限速混乱，车多人杂，一条有着全县重要运输功能的省道，穿村而过，几乎没有约束。

死在灵双路的生命只是每年6万多丧失于交通事故中的微小数目，却凸显了村民和司机在发展和速度思维主导下的规则漠视。

从地图上看到的灵双路及周边环境。

不死人不算车祸

灵双路每天都有上百辆重型卡车（简称“重卡”）、重型汽车（简称“重汽”）通过，密集的时候，一分钟10辆。搅拌车、油罐车、吊车、拉砂石的货车……排着队与摩托车和行人擦肩而过，留下一串长而响亮的喇叭声。

柏油路面有9米宽，除去两条3.5米宽的车道，几乎没有留给行人的空间。道路往两侧延伸都是土路，冬天下了雪，土路变成烂泥路，人走上去脚底直打滑。

民房在灵双路15米外的道路两侧。冬日下，裹着绿、红头巾的老妇人在谈论朝阳镇上最新发生的一起车祸。

灵双路路面宽9米，往两边延伸是土路。 汪婷婷 摄

12月2日下午，朝阳街某浴室门口，一辆黑色越野车在试图超过重型汽车时，迎头撞上一辆电动摩托车，摩车上的两个年轻人，一个当场死亡、一个被送往ICU。

两个京渠村村民路过事发现场，认出当场死亡的男孩是同村的，才刚成年，父母在外打工。“你说这怎么跟他父母说？”死者的同村长辈说。

在赵庄村村民印象里，车祸频发的起点在2014年。本地微博大V“古风同志”曾发布一则信息： 4月8日傍晚，在赵庄村卫生所往北200米左右的路口，一辆水泥搅拌车迎面撞上一辆面包车，面包车车头完全塌陷，事故当场造成2死2伤。他的留言答复显示，该消息“已被证实”。当地媒体老泗州网也曾报道过该事故。

医生赵宏兵目睹了这场车祸，他在卫生所听到巨响，跑到现场一看，面包车车头整个凹进去。“把前排两个男的拉出来才发现，（座位）底下还有一个小女孩，被挤死了。3岁左右，穿着个小红裙，我还记得。” 赵宏兵说。

李楠母亲和5岁女儿出事的地方在与此事故相隔不远的赵庄三岔口。去年10月28日，离家还差100多米时，母亲的电动车与一辆超载拉砖车相撞：“我妈还好，脚上骨头穿了，颅内出血，我女儿完全不能看了，超载的拉砖车从身上轧过去。”

大约半月后，李楠的婆家奶奶晚上出门倒垃圾，在与三岔口相距100米的地方被撞死。“那小男孩（司机）也是回家奔丧的，他奶奶去世了。”李楠说，天黑没路灯，司机承认超速行驶，速度80km/h。

在赵庄村，随便与路边一个村民聊起，他就能扳着指头数出几个2014年以后出人命的重大交通事故，但问到具体统计数据，他们只能给出估算：“20多个。” 赵庄村一名吴姓村干部一个名一个名地数，他给的数据是：“18个”。

12月7日，灵璧县交通管理大队官方微信公众号“灵璧交警”发布安全提示：灵璧县事故多发路段，请广大驾驶员减速慢行。其中233省道（灵双路）的统计数据为，从5KM+500M（约为朝阳镇南）到7KM（约为赵庄村）1.5公里范围内，3年内总事故3起，总死亡人数5人。但对赵庄村附近的村民来说，加上赵庄村段往南4公里左右，数据远不止这些， “在这边交通事故太正常了，现在不死人都不能叫车祸了。”当地人张情若说。

路窄车多

本地的半挂司机张继发有10多年的驾驶经验，他开着大半挂将货物运往全国，却还是最怕家门口这条路。

“车多、人多、路又窄。3天5天就能发生交通事故。” 张继发说，灵双路9米宽的路面分拨不出人行道，人、小三轮、大汽车争夺着同一条道路， “双向车道，两面同时来车的话人根本让不过去。”

每次回家，他都尽量选择夜晚到达，“白天人流量大。有些老人骑车，不懂交通规则，突然蹦出来，事故还要多一些。”

时间往前拨10年，灵双路的两边还多是农田。在李楠的记忆里，她家是赵庄村第一户搬到路边的，“2008年，我妈还特意赶在奥运会之前带我们搬进去。”

那一年3月，中国观赏石协会命名灵璧县为“中国观赏石之乡”，观赏性的奇石（灵璧石）为这个国家级贫困县带来了人气；11月，第三届中国宿州灵璧石文化节在宿州召开，灵璧县在会上签约5个项目，协议引资5.4亿元。

作为连接灵璧县与G104国道的两条主要道路之一，灵双路上每天都有灵璧石运往江苏、山东、北京等地。“奇石”也带动了沿路村镇的经济发展，为了抢占出行便利和道路商机，朝阳镇居民大量向灵双路两侧集中。

两年后，朝阳镇以东约3.5公里处，徐明高速正式开工建设。2012年，李楠的女儿出生。

徐明高速是安徽省“四纵八横”高速公路网中“纵”的重要组成部分，被列入了交通运输部《促进中部地区崛起公路水路交通发展规划纲要》。2014年底，安徽段正式通车，从安徽蚌埠、灵璧、泗县等地方北上徐州等地，走徐明高速能节省将近一半时间。

受惠于徐明高速，灵双路也在2014年左右重新铺设了柏油路面。李楠家门口的大坑被填平，坑坑洼洼的灵双路都被修理得光滑、平整。

赵庄村一带灵双路约4公里的道路范围，三岔路口为事故高发地段。

此后4年，人与车争夺道路的战争从未停止。

赵庄村村民把灵双路当成自家门前的土路，生产生活都绕着它运行。接送孩子上学、到朝阳镇上赶集的村民，开着小三轮或是步行，快乐地在柏油路上狂奔；每年两次的丰收季，村民就把粮食晒到柏油路上。

朝阳镇农民主要种植的农作物是小麦和玉米，收成月份，村民将晒好的玉米、小麦拉到附近粮食收购点卖掉，买家大部分是无证经营的粮食收购点，但这就是一个朝阳镇普通农民家庭一年中的主要收入。

农民送粮食的车、到粮食收购点拉粮的大货车在收购点门口进进出出，有时候甚至占去灵双路的一半车道，“车祸特别多。”

相比起徐明高速，灵双路限制少、摄像头少，违章成本低，重卡、重汽也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灵双路上。“从灵璧到G104（国道），像我们这种大车（走灵双路）可以省35块（过路费）。”张继发说，“倒是不多，但生意不好做，能省一点是一点嘛。”

根据村民的统计，朝阳镇上的交通事故大部分都与重载的大车有关。

村民赵巧红说，就是在2013年到2014年的那段时间里，发生了她记忆里的第一起车祸。

那时她家刚从庄里搬到路边，因为铺路，来了很多外地电工重新架设电线。某天傍晚，一个刚从电杆上爬到路边的电工被一辆大卡车撞飞，当场死亡。

2016年8月，李楠的二奶奶王金荣骑三轮车从朝阳镇回家，到赵庄三岔路口准备左转进村。因为行驶在前的大车挡住视线，她特意在路边停了一下，想确认安全后再过马路。

不到1分钟，一辆同向行驶的小轿车一头撞上她的小三轮，王金荣颅内出血死亡。

去年10月，李楠的母亲张月芹骑电动车带李楠的女儿从村里回家，来到同一个三岔路口，准备从这里右转上灵双路。一辆从北边驶来的超载拉砖车，为了躲避身后交警，正准备在这里左拐。

交叉口停了辆拉粮食的重型汽车，恰好遮挡了两位司机的视线。转弯时，拉砖车碰倒电动车，将后座的小女孩卷入车轮。

赵庄三岔口的粮食收购点正在作业，旁边的土路通往赵庄村。汪婷婷 摄

今年10月起，灵璧县城通往G104国道的另一条干道灵房路（S201省道）为修路限高，更多的大车流向灵双路。

为给生活在灵双路边的亲人讨个保障，李楠的舅舅张文武曾向安徽省公安厅厅长信箱留言反馈过“灵双路车祸频发及村民过马路的问题”，得到的回复是：交管部门已在该路段设置了相应的提醒和限速标志牌。

回复认为，该路段事故频发的主要原因是行人和非机动车横穿马路，过往车辆速度较快。但是，“灵璧县交警打电话给我说，省道不能装红绿灯斑马线等设备，他们也没权力去管制来往的大卡车。”张文武很不满意，“那怎么办？”

我国《公路法》和《公路工程技术标准》中均没有关于省道不能安装交通信号灯（红绿灯）的规定。根据法规，如需在市政道路上安装红绿灯、减速带或限速监控，需要由产权方和交警一起，到现场调研，在综合车流量、人员密集度等多方因素后，才能确定是否加装相关设施。

“这是我家两条人命换来的”

灵双路在安徽省交通运输厅的路网规划中编号为“S223省道”。

2014年，根据《安徽省普通省道网规划（2016-2030年）规划文本》的规划，灵双路被归为“双沫路”的起始路段，从县道升为省道。根据此文件，到2030年，安徽省国省道里程将达到23320公里，与周边省份相比，普通国省道的总里程仅次于湖北、河南，高于临近的江苏、浙江等大省份。

作为二级公路，灵双路的限速区间在40km/h-80km/h，路过村庄的限速为40km/h。在朝阳镇北的入口处立有一个镇区全路段限速“40”的路牌，只是路牌蒙着灰，倒向两棵树之间，不易察觉。

村民普遍认为，由于没有测速区间和摄像头，大部分过往车辆都超速行驶。李楠丈夫的奶奶就是死于车辆超速行驶。

徐州来的出租车司机注意到了限速标志，但全路段驾驶速度仍没有低于40km/h，他说：“像这样没有摄像头，（超速）没什么，40太慢了。”

去年，连续出事的赵庄村三岔路口被密集地放置了4个路标和一个防爆警示灯。时任灵璧县交警队大队长的王敏听说，赵庄村一个月内先后因车祸去世3个人时，“非常吃惊。他说已经准备装测速区间了，会加快推进。”张情若说，安装区间测速，是交警大队对他家的承诺。《后窗》向王敏电话求证，王敏回应：记得有此事件，但他本人已调往纪检部门工作，不方便细谈。

半年后，张情若家门口的路段立起了一个牌子：危险路段，区间测速，长度2.5公里，区间测速的时速为40公里/小时。

刚刚装上区间测速时，张情若坐客运车去灵璧县城办事，司机抱怨车速被限制：“他说车都没法开了。”张情若心里很不舒服，吼回去，“这是我家两条人命换来的。”车上噤了声。

区间测速开通半年多，赵庄村的高发路段还没出过事。但是车祸似乎在往2.5公里以外的范围移动。

有村民在微博上向灵璧警方投诉：“区间测速本来是好事，但是往这样的地理位置安装测速反而消耗了车主的耐性，他们一旦过了这个测速区域，就是进镇区了，开始加油门，加档，开得快的自己都能把自己车开到沟里。”

灵双路上的区间测速起点。汪婷婷 摄

在多次向安徽省厅长信箱、灵璧县交警大队反映情况无果后，张文武在新浪微博、豆瓣等社交平台讲述了村民与路的故事，希望能通过媒体，给仍然生活在家乡的亲人带来一些安全保障。

一些未得到的证实的事故还在赵庄村广泛被提及：去年夏天，刘南场村一个50多岁的老头，晨跑的时候被车撞死，直到秋天才在玉米地里被发现，头下还枕着几百块钱；去年冬天，镇南加油站往南，一个外地人在附近找住处，在离宾馆100米的地方被大卡车撞到，当场死了；还有前年，赵庄村村委会的赵老头说他在灵双路上目睹一起事故，超载的拉砖车把一个骑电动车的女孩刮到车底下，身首异处……

村民们不敢再走灵双路了。从去年年底，赵庄村村民送孩子上学、到镇上赶集都从田埂上走。一条可容一辆三轮车通行的田埂硬生生被走成土路。

被改变的人生

张月芹去世后，女儿李楠一度进入了“活死人”一样的状态。2005年夏天，李楠的亲生父亲已在浙江车祸身亡， “感觉身后已经没有可以托着我的人了。”她的亲奶奶信了基督教，烧了大半辈子香的老人，从此不再去祭祖、上坟。

张情若在车祸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听说车祸就绕道走。他和张月芹在2014年恋爱、结婚，经历了所有重组家庭会遇到的难题，得到幸福不过3年。

今年4月，他在自己的QQ空间里写：“钟书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但逃到哪里去呢？我压根儿不能逃，得留在尘世间，打扫现场，尽我应尽的责任。”再读杨绛先生这句话，竟泪如雨下。

张月芹家与王群力家是远方亲戚，两家房子隔得也不远，张月芹在世时，两家私交甚密。前年国庆，王群力儿子在婚宴上喝过酒，非要驾车出门找朋友，在灵双路上被大车撞死了。

出事后，两家人就断了联系，“有时候特意避开不想见，怕伤心。”张月芹的女儿李楠说。

张情若曾经劝过王群力，一起做些事，改变这条路的路况，减少事故发生，得到的回复是：“我儿子都没了我还做这些干什么？我巴不得多死几个。”但张情若理解他，“他受的打击太大了。”

张情若为妻子设计的江南风格庭院，如今已经荒了。汪婷婷 摄

人们奔着道路带来发展机遇，最后生活却被道路摧毁。

王金荣车祸去世后，儿子张显峰没有再走过灵双路。接送两个孩子到镇里上下学时，他骑着小三轮从村后的田埂上绕行。下雨天，土路变成烂泥路，三轮车在泥地里打滑，他不得不花长于平时两倍的时间与路做斗争。

提起母亲，这个38岁的男人两次哽咽，不得不低下头，攥紧拳头，把眼泪逼回去。

一家人的营生是张显峰和妻子起早摸黑种大棚蔬菜，母亲负责保障一家人的一日三餐。现在，他和妻子每天只吃得上两顿热乎饭，分别在每天下午2点左右和晚上10点左右。

父亲在事故后的一年时间里，除了吃饭，几乎没有出过房门，有时候睡到半夜，张显峰还会听到父亲房里传来嚎哭声。“母亲带走了我们家一半的能量。” 张显峰说，因为皱眉，他脸上的纹路挤得更深，看起来像有50岁，“父亲今年查出阿兹海默，但还是不能在他面前提起母亲。”

12月13日14点多，我正踩着烂泥往朝阳镇里走。除了我，灵双路上没有一个行人。远远地，一个正在建房子的工人从二楼的红砖里探出脑袋：“小姑娘，快上来，那条路……“

话被吞没。一辆外地牌照的黄色重卡汽车在灵双路上呼啸而过。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张继发、王群力、赵巧红、张显峰、赵宏兵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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