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战略稳定及其与核、外空和网络的关系》 作者:许纬地
作为一个新的战略领域,网络空间与核领域、与空间领域什么关系?它们在未来的全球战略稳定构建过程中又将如何相互影响?这是一个边界和目标都不太确定的问题,因此也是一个非常值得探讨的题目。
1.在未来多边战略稳定中,网络、核与空间等战略领域必然紧密交织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美国和苏联战略关系迅速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从战时的盟友转变为战略对手。双方在全球范围内展开对抗, 同时也展开了全面的核军备竞赛。1962 年的古巴导弹危机,让双方意识到了这种无节制军备竞赛可能引发的核大战和共同毁灭的潜在风险。经过近 10 年的谈判,1972 年,美苏终于在相互承认核战略均势的基础上达成了一系列条约和协定,成功地实现了一个全球战略稳定态势。因此,人们习惯于从战略武器角度来考察战略稳定。但是应该指出,过度聚焦于战略武器来考察和分析战略稳定,欠缺全面性的思考。战略稳定的本质并不是战略武器,而在于相关国际体系中主要角色战略关系。
1962年古巴导弹危机期间美海军拦截临检苏联商船
一般来说,(国际)战略稳定是近代国际关系史上的特殊现象。在一定时间和地理范围内,当相互之间存在重大战略利益分歧的主要战略角色(国家或国家集团)都承认它们已经处于力量平衡状态,并认识到打破这种状态不仅很难而且代价高昂, 因而通过签署若干战略条约或协定达成相互战略妥协,从而在上述地理范围内实现了较长时间(通常应该是 10 年以上)的和平,这种态势就是战略稳定。
现代物理学认为,当一个系统遇到(外生或内生)扰动时,能够发生相应调整,同时保持基本功能和结构不变,并在扰动解除后恢复常态,这样的系统就是稳定的系统。简言之,稳定是系统的抗扰动特性。而国际战略稳定,则是这一概念在国际战略领域的应用。
战略稳定需具备三大基本要素:一是已确立的覆盖一定地理区域的国际关系体系,二是作为该体系中主要角色之间的战略力量平衡, 三是主要角色在力量平衡基础上构建的机制性框架。就作用范围而言,战略稳定既可以是在全球范围内,也可以在地区或次地区范围内出现,主要取决于相关角色的力量平衡和相关协定的作用范围。战略稳定一定在是有重大战略利益分歧的国家之间出现。盟国之间虽然也有矛盾分歧,但不存在战略稳定问题。作为特殊条件下的国际战略现象,战略稳定绝非“无时不有、无处不在的”。
20世纪60年代美国深陷越战泥潭
再者说战略武器,它们只是构成战略稳定的力量基础的关键要素而已。把美苏战略稳定说成核战略稳定,虽然有一定道理,但也欠严谨。事实上,战略稳定的构建也并不是有了战略力量平衡就能够实现的。即便是美苏1972年的战略稳定,也是以欧洲的常规均势和稳定为前提的。
今天,网络作为一个重要的军事领域,对大国关系和军事作战正持续并将继续产生重要影响,因此也必然是影响战略稳定的重要因素,而且网络空间的力量发展也会影响到核与空间等战略领域的力量平衡。这些都已经有充分例证。美国正在努力推进,很快将形成作战能力的Left of Launch(对此,目前尚无公认的中文译名)就是要用网络手段来破坏对手的洲际弹道导弹和卫星发射。而美国和以色列对伊朗纳坦兹铀浓缩厂发动的“震网”病毒攻击及其产生的严重后果,更是以网络手段攻击核设施的典型案例。
遭到“震网”病毒攻击的伊朗核设施
所以,今天我们讨论的,应该是如何设计、如何构建网络、核和空间等多重战略力量要素交织影响下的大国战略稳定,网络、空间、核武器参与的新的全球战略稳定与过去的美苏核战略稳定哪些不同和相同之处。
2.美苏冷战战略稳定与未来大国战略稳定的几点对比
首先,美苏在1972年达成的全球战略稳定存在四个明显特点:
第一,存在明确的地理中心——欧洲,具体是德国柏林。当美苏都接受欧洲分裂的基本事实,不打算改变这一现状时,欧洲才能稳定。没有欧洲的稳定,美苏关系无法实现稳定。因此,战略稳定首先是欧洲的战略稳定,其次才是全球战略稳定。
1961年第三次柏林危机中美苏坦克对峙
第二,战略力量均势。由于美苏都认可了当时欧洲的两大阵营对峙现状,并相互承认核武器领域的力量均势,认可“相互确保摧毁”(MAD), 这个战略稳定就基本形成了。
第三,达成了机制性框架,限制了战略竞争。在相互承认力量均势的基础上,美苏签订了一系列条约和协定。特别是美苏同意在反导问题上相互保持克制,都不发展反弹道导弹能力。因此,美国退出《反弹道导弹条约》也是美苏战略稳定终结的另一标志。
第四,相对成功但范围有限。美苏战略稳定,或者核战略稳定,只是防止了美苏全面核战争和欧洲的常规冲突,抑制外空军备竞赛,但并没有减弱它们在第三世界的争夺,对欧洲以外的大规模常规冲突无法发挥控制作用。所以说,美苏 1972 年战略稳定是相对成功的,但作用范围也是有限的。
“比对美苏战略稳定,再来看今天“网络军事稳定圆桌”讨论、设计并要构建的新的战略稳定,存在很多不确定性问题。”
第一,它有没有明确的地理中心?目前看来,这个地理中心可能不止一个,而且是双中心。有可能是欧洲一个、亚洲一个。如果这一提法成立,那么欧洲稳定的关键在哪里,是乌克兰么?俄方对此应该更有发言权;亚洲的中心可能在哪里,是朝鲜半岛,南海,还是台湾?笔者认为应该是台湾。如果美国在台湾问题上后退,在“一个中国”原则问题上开倒车,那中美关系就无法实现战略稳定。仅从地理作用范围来说,这个新的战略稳定若能达成,将比1972美苏冷战战略稳定更广泛、更大。
第二,新的战略稳定,应该主要是中美俄之间的战略稳定,三方能不能达成力量均势?无论是从欧洲还是从亚洲来看,现在都还谈不上力量均势。由于网络、核和空间力量要素的影响,三方要达成新的力量均势显然也会比冷战时期更加困难。
叙利亚战争局势前景依旧模糊不定
第三,由于力量对比不确定,现在也很难达成新的机制性框架。目前,各方都在努力探索,讨论如何建立网络空间的国际规则。但由于各国实力差距甚大,如果一方自恃实力而破坏规则、改规则会很容易地被它变成用以打压其他各方的工具。在这种情况下,即便达成了条约协定,又能持续多久?如果不能产生10年以上的稳定效应,便不能称之为战略稳定。
第四,美中俄三国在经济上的相互依存。这是一个美苏冷战战略稳定所不具备的新的因素,对中美俄战略关系已经并将继续产生重要影响。冷战时期美苏各自处于两个不同的经济体系, 经济上并不相互依存,而当代大国之间的经济相互依存,这本来是有助于达成新的战略稳定,但今天美国明确要与中国和俄罗斯打贸易战, 三方经济关系也很不稳定。
很明显, 今天的世界并不存在一个新的全球性战略稳定。美苏 1972 年战略稳定已经终结。从冷战结束到今天,无论是中美关系还是美俄关系,还是在欧洲、亚洲,都算不上是战略稳定,总体上都处在一种“亚稳定(metastability)”状态,而且这种亚稳定局面可能还要持续多年。
因此,在当前大国关系普遍亚稳定的情况下,“网络军事稳定圆桌”讨论新的中美俄多边战略稳定问题是非常有意义的。这一重要命题有可能起到将大国关系向合作共赢的方向牵引的作用。
日本海上自卫队举行阅舰式
3.几个重要问题与思考
“网络军事稳定圆桌”历次会议一再提出, 中美俄应共同设计、构建一个包括网络、核与空间等战略力量要素在内的新的多边战略稳定。这是一个非常积极的努力。但是,笔者就此还有几个问题和困惑, 想在这里与大家分享和讨论。
第一,美国是否真的要推动建立新的战略稳定?这是一个很大的问号。新的战略稳定应该是由美国、中国和俄罗斯发挥扮演主要角色的多边战略稳定。这也可以从此次“网络军事稳定圆桌”的主要参加方看出来。目前在上述三方中,力量最强大的无疑是美国。现阶段, 特朗普政府一再强调要保持美国的强大,保持美国不次于任何国家(Second to none)的战略优势,还要发展低威力核武器(Low yield nuclear weapons),在这种情况下,新的战略力量平衡从何而来?没有新的战略力量平衡,这个新的多边战略稳定就很难达成。
“战略稳定的前提是相互承认各相关方的战略实力,相互尊重各相关方的战略利益。美国要竭力维护其战略优势,不愿意接受与其他大国之间的战略力量均势,那么新战略稳定的前景就不会那么晴好。对此,笔者感到有些悲观。”
第二,“如何降低网络风险对核与外空稳定的影响”?笔者认为,关键在美国。在网络空间中,美国的技术和军事力量最强。美国应该带好头,而不是把大家引向对抗。但现在我们看到的是,美国网络军事化、武器化、战场化方面做得最多,走得最远,准备最充分。如果美国在发展诸如“震网”和“Left of launch”能力等方向上继续努力,那么中国和俄罗斯恐怕也不得不跟着走。虽然不愿意而且很困难, 但它们实在没有别的选择。
第三,新的多边战略稳定是否应该建立在相互威慑的基础上?很多美国同事主张坚持这个思路,在他们看来,美苏战略稳定,就是按照相互核威慑的基本思路构建的,它成功了,那么新的战略稳定也应该这样。冷战结束以来,美国学者发表了大量有关核威慑、外空威慑和网络威慑的研究成果,说明它们在国家安全和全球安全问题上,仍会沿着“战略威慑”这条道走下去。笔者认为,大国之间的战略威慑现象存在是客观现实,美苏战略稳定的确主要是靠相互确保摧毁,和有限的(反导)相互克制来实现的。但作为一种战略指导思想,威慑概念是存在缺陷的。目前看来,这一概念已经被美国学者过度泛化,美方的网络威慑、外空威慑与过去所说的核威慑已经不是一码事了。更重要的是,威慑思路已经无法适应今天大国关系的新局面。相对于冷战时期,今日大国关系已经高度复杂化,不再是“要么对手,要么朋友” 那么简单明了,其特点可用“非敌非友、亦敌亦友、半敌半友”三句话来描述,差别只在于“友” 和“敌”的比例及其不断变化。如果今天各主要国家还以相互威慑来处理大国之间的战略关系,势必会导致相互关系中的对抗面越来越突出和强烈,从而推向新冷战的结果。
在当前的情况下,新的大国战略稳定应该确立“相互确保生存”的基本理念,以“相互确保克制”为主, 加上有限的“相互威慑”。换言之,与美苏战略稳定相比,主要的和次要的应该对调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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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新的多边战略稳定,是否应该把“互不首先发动战略攻击”作为一个基本原则确立下来?多年来,很多美方同事一直不相信中方有关“不首先使用核武器”(NFU)的基本原则是真的,想方设法提出各种极端问题,企图“验证”中国的 NFU是否有虚假。中方的NFU 的确是真的,而且这一主张不仅符合中方的利益,也有助于世界的和平稳定。
考虑到网络空间情况的复杂性,如果说,在网络空间的NFU一时可能比较难实现,那么为了构建新的全球战略稳定,中美俄至少应该先在核与外空间领域中确立“互不首先攻击”的基本原则。这也是上面提出的变“相互威慑”为主为“相互克制”为主的重要环节。第一,各方都知道这种首先攻击将引发的后果;第二,确立了相互战略克制的 NFU 原则,也就在控制危机升级上推进了一大步;第三,如果确立了相互战略克制,特别是 NFU,各方就不需要保持极大的核武库, 也没有必要把武器部署到轨道空间。
笔者高兴地看到, 在美国也有战略学者提出了类似的主张。David Gompert 和 Phillip Saunders 在其《权力的悖论》一书中就提出了相近的主张——相互战略克制。虽然他们的看法并未被美国战略研究界普遍接受,但笔者对此有信心。
原标题:国防大学许纬地 :网络空间与全球战略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