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我65岁这年,完成了考察小河墓地的宿愿
1939年贝格曼在斯徳哥尔摩出版了的《新疆考古记》(Archaeological researehes in Sinkiang),详实地介绍了他据斯文·赫定之命,在当地猎人奥尔德克引导下寻找、发现并少量发掘了的小河墓地。
虽只清理了12座墓葬,但文物保存相当完好:具有白种人形体特征的古尸,肌肤未朽;致密、细匀的毛纺织物;小麦、粟米、牛、羊,草篓中仍存的奶酪渍痕;作为装饰物的蚌珠,材料是亚洲东部海域的海菊蛤(Sowerby);七齿木梳,不在头上而在臀下;女性腹下垂挂着木雕、腹腔中空的男性生殖器,中空的腔体内有蛇或蜥蝪的头;高大的人形木雕,置于墓地沙丘四边;墓地所在沙丘上,曾经竖立涂染了红色的木柱,最高可达五米……因而贝格曼称此墓地为“死神之立柱殿堂,曾经笼罩在一片耀眼的红色之中”。
列木下、栅墙旁,一颗红发人头,引发无尽遐想
这是既往考古工作之中,中外考古学家从无所见的景象。全书,除重点介绍小河墓地外,也介绍了其他相邻地点所见汉墓中出土的漆器、铜镜、丝绸织物。强调相关资料可以帮助“弄清一些与古丝绸之路相关的问题”。而“后一个问题,对于赫定博士来说尤为重要。他长期以来一直渴望得知,为现代交通复合古丝绸之路能否成为现实”。因为有着这一背景,贝格曼对自己在新疆地区的考古,包括小河墓地的资料,是认真、详实,并进行过当年力所能及之科学分析的。资料刊布,在西方学界曾产生过影响。
《新疆考古记》的资料,放在今天看,是显得十分简单的。但在20世纪30年代,对世人了解、认识古代新疆历史文化,资料价值不应轻估。只是新疆文物考古界,接触、了解相关资料,因诸多局限,其实是比较晚的。瑞典出版的《新疆考古记》之汉文译本,直到1999年,才由新疆人民出版社翻译、出版发行。
我自己初识小河,较此稍早,那是得之于一个十分偶然的机缘。1960年初建的新疆考古研究所,包括我在内,实际只有两个工作人员。名义是“新疆考古研究所”,相当长一个时段内,也并没自己的工作处所,而是寄托、借栖在新疆博物馆内。
新疆博物馆,不知是怎样一个具体过程,当年曾有幸收存了一些1949年后,个别西方国家驻乌鲁木齐领事馆离开时丢弃下的一点图书资料,其中就有贝格曼的《新疆考古记》。在十年动乱中,它就成为我了解新疆考古、学习英文的资料。实在是因缘际会,“小河五号墓地”,自此,就深刻地印在了我的脑海深处,再也挥之不去。
在我主持新疆考古所不算太短的时间内,曾有一个未向外人明白道及的心愿:一定要和有志于古代新疆文明研究的同道走、看一遍20世纪30年代前期、中国学者无力进行工作时,西方学者曾经重点工作过的考古遗址,计划中就有贝格曼涉足过的小河。这看似十分简单的心愿,在20世纪80年代前,真还是难以实现的难题。根本原因就是没有起码的工作经费。十分正常的愿望、也是新疆考古人应该进行、有责任进行的工作,但就是无法提上日程。
木栅依旧、列木丛丛,从1934年迄此,它们等待中国学者光临,又静静伫立了六十六年
现在想:当年,与领导者们,在小河这个遗址点上的认识差距,大概也是原因之一。毕竟,当年是少有可能向他们去具体申述什么“小河墓地”的。个人内心认定的、十分正常的工作,自然也就无缘进行。时日在不断流逝,诸多不知如何批判的命题,日复一日压过来,不见尽头……厚积内心的愿望,有时就难免化为牢骚,不注意时也就往外冒。
大概是1998年、还是1999年,在一次也有一些旅游部门负责人在座的小会上,这一牢骚就又冒过一次,我没有一点顾忌的放言:文物考古部门辛勤工作,取得成果,转化为有吸引力的精神文化食粮,自然很快就成为旅游部门的珍贵业务资源,这是无可厚非的大好事!但文物考古工作十分必须的前期投入,却从未得到过旅游部门的支持。激昂发言、实例迭出,其中就有不能忘怀的小河。
话,大概是说得动了感情的。没有想到,这一发言,当场还真激起了反响。在座的青旅老总,立即回以豪言:他们愿意支持做这件事!装备、交通工具什么都有;必须的经费,他们掏!条件,只是他们必须参与其中。这自然不存在困难。于是一拍即合。很快具体计划。但,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准备冬天实施的这一考察,又在年底进行的财务审计中,被泡了汤!
事情的发展,不少,往往出现在人们的意料之外。
我的小河考察宿愿,不知是怎样一个具体途径,竟进入了当年深圳古大唐影视公司老总的耳朵,他立刻找人与我联系,说觅求失落在沙漠中的小河,他们可以在经费上支持。但有一个条件,相关考察活动,要进入他们计划中的《西域纪行》电视记录片中。
这时,已到了2000年。我自己,也已65岁,退了休。身体还不错。还可以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再说,用中国人的视角,真实的、多方位的记录美好、壮丽的西域山川、风物、历史文化,也是我的心愿!而且,小河遗址,当年也没有列入文物考古保护遗址名录,不必办什么申报手续。于是,又有了一次一拍即合。很快,寻觅小河,就提上了工作日程。这次,是真有可能,完成看看小河、了却已深藏内心近三十年的宿愿了!
诸多因素,《西域纪行》,我为它拟就了三十集的文稿,辛苦近一年,后来并未见播出。但我魂牵梦绕过的“小河”,虽历经艰辛,倒真是宿愿得偿,在我和一些同道友人的认真设计、切实计划下,我们真是从库鲁克塔格山下,直插孔雀河谷,步、驼相续,径直走进了罗布淖尔沙漠中,踏步在了小河古冢的沙山之上!
今天,书写这段文字,浮现脑海中当年一幕幕行进的场景,完成了的不知过去是否有古人做过、但现代真还没有人这样行进过的、颇有一点悲壮味道的征程,真还有点骄傲感。中华民族中的无数普通人,一旦认准了应该去完成的事业,其内心蕴蓄的力量,真是不可轻估的!
考察,在2000年12月6日启动,完成在同年12月20日,是20世纪即将逝去、21世纪帷幕即将揭开的最后几天。在新疆沙漠中温度可低至零下摄氏20度的冬日,我们以民间、普通人的衣物,就走向了不知前方是何处的沙漠中,真还是不少勇毅、有点献身精神的。毕竟是同道支撑的民间行为,我作为负责人,内心还是十分明确:要想方设法节约可以省的每一分钱。十三个人的考察队,要摄录全部活动,又是冬天,装备不能太少,但还是只买了事后可以卖掉的五峰骆驼!主要就驼给养、最必要的装备。
我们的骆驼,在小河墓地月光下,头始终深情的向着家的方向
给养就是矿泉水、干馕、少量的罐头;没有想到的一件事,冬天应该没有风的罗布荒原中,进入三天后竟然刮起了一场大风,沙尘飞扬,道路莫辨。我虑及这种情况下可能有的不测,与大家商量:是坚持前行、还是据情撤返?这是我想到出现难以预测情况时、个人应负的责任,而且必须与大家商量的一件事。没有想到的是,尽管大家心情凝重,却是每个人都认真表态:“继续前行,不作他想!”只是建议,为轻装前行,只带最必要的水、馕、摄录设备,其他所有可以精减的物品,全部放下,回程再取。这场面,今天回想,真有点大家谁也不愿点破的悲凉。
我们的沙漠营地,沙丘为墙、沙土为床,难以觅求的新鲜空气,别有一种情趣在心头
篝火、冰水、烤馕,如是沙漠生活,确实清苦!但笑容,从没有离开过我们的面厐
收拾行囊出发!辽阔的沙漠,处处都是可以前进的路
徒步穿越的四天,既有非同平日的艰难,也有太多常日生活中绝难获得的体验,诸多人生的财富。这里,只说两点:一是,生命中一旦由有水而慢慢地持续地转入缺水、渐至无水的状态,则所有生命体的遭遇会是十分悲惨、十分痛苦的。直径一米以上、满溢活力的巨大胡杨,与初生不久的新苗,同样走向了死亡;一个不算太大的小水塘,当是丛林中最后还有点蓄水的所在,周围留下了密密麻麻、重重叠叠、大大小小难以数说得清楚的蹄印,倒斃在塘边、成为了干尸的黄羊,被土层半掩的小鸟……大概都是最后来寻水而未得、带着希望而进入另一个世界的。再一个难以忘却的印象,是人世的、绝难轻估的复杂。在我们一行终于进抵小河、十分认识细致的完成了观察、纪录,没有动一件抛撒、遗落在地表的文物,满怀庄重、也真忘却了疲劳奔返人间世界時,内心,真是充满一种近乎神圣感情的,我们终于克服难以尽说的困难,完成了中国人应该去做的一件事!
在罗布淖尔沙漠中已耸立近四千年古冢,终于出现在中国考古学者的眼前
经过四天跋涉,第五天清晨,中国考古学者终于踏上了小河墓地。光洁的沙地表面,没有见到人类的迹痕
回程的脚步,轻松、愉悦!已经夜深了,正行进在返回库尔勒市的一处交通隘口时,突然在旁近的土屋中窜出几个年轻人,说是受命于一个管文物的“领导”(这个人的名字,至今,我仍然记得清楚、牢靠,但这里还是暂时不提了)的指示,专在这里等我们一行的,因为“违规进行了考察活动”。问有什么规定、违规处?说不出任何话。我们进入,本是没有隐瞒任何人,在当地风声也曾不小。有人要在这一节骨眼上找茬,自然也无所谓。
但让人啼笑皆非的,检查者还索要“罚款”。没有做什么错事,当然不认什么罚。我这个领队真是一点不让。但“古大唐”友人却说好话:“他们辛苦在这野地里守候几天了,权当补助费吧。”还真给了在当年不算太少的六千元!给过钱,我们却不能就这样走,派了代表到县里要找人说清楚,谁知到县城后,不仅没有被批评,却还受到主管领导的真诚欢迎,原因是找到了他们也一点不了解的“小河”。这是矛盾现象之一。
矛盾现象之二,是在我们民间来,又悄无声息地回到民间后,远在香港的《大公报》却在深圳“古大唐”处得到信息,于2001年1月1日刊发了介绍小河考察活动的特刊,号称“世纪珍藏版”。既有考察图片,也有暖人心扉的文字。大声宣明:这一考察活动“弥补了中国学术界自20世纪30年代以来,在该领域研究滞后的沉重遗憾,实现了中国考古界几代学人的世纪梦想!”
回到了人间,真和在沙漠、面对小河时的单纯完全不同。找到了小河,为进一步认识小河、研究小河推了一把力,总算在告别新疆田野考古生涯時,留下了一个不错的纪念。但新疆文物管理部门个别人的阴暗心理、莫名其妙的罚款、主管县的慰问、欢迎,还有《大公报》的文章……五花八门,真实展现了人间现实生活的不同色彩。从这里吸取到的人生哲学,自然是与小河考古完全不同的精神营养,同样是认识世界时不可缺失的一种学问!
从悬念到一步步走进了小河,体验多多。只从小河考古、新疆考古一端想,相关工作确由此而得到了深入,让人欣慰;还有一点更深的、对我个人思想境界提高发生过大影响的,是真实认识了一点:普通的、绝对並不显眼的平常人,一旦有了认为值得坚持、值得为之奉献的事业,它可以转化、迸发出来的力量,绝对是不可小视、不可轻估的。
真正难忘小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