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为父追凶25年)
张玲丽时常会想起那个摇摇晃晃的傍晚。
那还是她幼年时,爸爸用扁担挑着她和姐姐回家吃饭。两姊妹一般沉,坐在扁担下的竹筐一边一个,咯咯的笑声摇摇晃晃布满了稻田小径。那是她最幸福的记忆。
但幸福很快就因为一场血案戛然而止。
时光倒回25年前,1994年7月2日,湖南慈利县洞溪乡洞溪村五湾组村民张国恒被同村村民张飞彪(又名张登攀)持刀伤害致死,张飞彪外逃后销声匿迹。彼时,张国恒的大女儿张阿丽11岁,小女儿张玲丽9岁。张国恒的妻子邹茂英带着小女儿踏上了追凶之路。
两年后,邹茂英车祸去世,两姐妹接替母亲,继续追凶,至今寻遍全国十几个城市。
如今张阿丽36岁了,张玲丽34岁,她们都已经成了母亲,常年奔波使得两人皮肤蜡黄,眉梢紧锁。
张玲丽觉得那个摇摇晃晃的傍晚如同一种隐喻,两姐妹后来所承担的苦楚,同样一般沉。
慈利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办案民警表示,上世纪90年代缺少视频侦查手段,张飞彪虽然有身份证号但没有办身份证的信息,使得追逃有一定困难,但公安机关从未放弃此案,下一步将穷尽一切手段侦办。
“赶水”引发的冲突
从慈利县城出发,沿着县道水泥路往深山更深处一直走80多公里,就能到达洞溪乡。洞溪乡中学对面,全是两层、三层贴着明亮瓷砖的小楼,一栋建于上世纪80年代的灰色砖瓦房格外扎眼,那便是张家姐妹的老宅。
在姐妹俩的印象中,父亲张国恒是洞溪乡中学的民办老师,教英语和体育,母亲邹茂英开小卖部,虽然忙碌,却生活富足。别人家还都是木房,自家已经盖起了四间砖瓦房。
2019年8月15日,湖南慈利县洞溪村,张阿丽(后)张玲丽(前)两姐妹为父追凶25年。新京报记者 彭子洋 摄
但一场争端,改变了这个家庭的命运。张玲丽至今记得,1994年7月2日是个周六,那一天天气很热,蝉声阵阵,邹茂英一大早去县城进货,上午10点多,张国恒和同村村民张锡斌一起去“赶水”。
张玲丽的四伯张国盛说,当年大旱,只有山边一口泉水井是全村的救命水,7月份早稻即将抽穗,赶不上水就意味稻子减产,“赶水就是引水浇地,为了让全村都能浇地,村里规定今天白天你家赶水,晚上他家赶水。”
时过境迁,已经没有人记得起当天村民们对“赶水”的约定。按照张锡斌事发后提供给警方的书面材料所述,当天他、张国恒和村民张西卓的外甥商议,他们白天赶水,张西卓晚上赶水,但张西卓不同意,执意要白天赶,“我还问他,如果你今天白天赶水,我和国恒什么时间赶?他说我不管那些事,我今天白天要赶水,你大胆地喊国恒来,你看他敢不敢来。”
张锡斌说,张西卓的家位于坡上,他和张国恒的稻田位于坡下,两地相距不远。10点多他和张国恒吃早饭去了,张西卓就一个人赶水,还在井边放了两堆石头,石头上插了一把刀。
张锡斌回忆,当天11点半左右,他和张国恒来到田边,张西卓拿着杀猪刀从家里冲了出来,张西卓的妻子鲁南浓、儿子张飞彪也跑了过来。
张锡斌说,张西卓开始对着他乱砍,被他躲开了。“这时张西卓持刀对着张国恒乱砍,张国恒拿着锄头边防边退,鲁南浓从背后抢张国恒的锄头,被锄把戳到了眼角,跌在田边,随后张西卓一刀砍中了张国恒的右手臂,张国恒拖着受伤的手臂往田埂上跑,正碰上张飞彪,张飞彪抽出杀猪刀向张国恒右腹连续杀进两刀。”
2019年8月13日,张玲丽站在父亲当年被伤害致死的稻田里。新京报记者王瑞锋摄
根据法医鉴定,张国恒最终死于肝脏破裂。
不过,2019年8月13日,已经71岁的张西卓向新京报记者提供了另一个版本。
按照张西卓的说法,当天他并没有阻拦张锡斌、张国恒赶水,而是自己和老伴儿鲁南浓到井里挑水喝,但张国恒不让他挑水,双方发生口角,“我们就打在一起,张国恒用锄头打伤了我老伴儿的眼睛,我儿子张飞彪跑了过来看到他妈被打,就用刀往张国恒胳膊上割了一刀,最后我儿子稀里糊涂一刺,就把他刺死了。”
张西卓说杀猪刀是他从乡上屠户借的,“自己那几天正好要杀猪,借了一篮子刀。”
对于上述两种不同说法,慈利县公安局办案民警姜晓辉(化名)介绍,张锡斌和张西卓事后描述的命案过程不一定是真实情况,张国恒手臂和腹部刀伤到底是谁砍的,只有等主要嫌疑人张飞彪到案后,才能查清。
张西卓说,他事后听别人说,张国恒被抬到乡卫生院后,儿子张飞彪也去了卫生院,看到张国恒死后,有人跟他说,那你还不跑,他就跑了。户籍资料显示,案发时张飞彪已满16周岁。
张玲丽的四伯张国盛说,他跟警察一同去火车站堵张飞彪,但没有堵到。两天后,张西卓被慈利警方带走。
在村民的印象中,当年家家户户指望种稻生存,而因为“赶水”引发的冲突并不少见。
三天葬礼之后,张国恒的遗体在张西卓家又停放三天,葬在了张西卓家北侧不足20米远的山岗上。
1996年慈利县公安局开的关于父亲被杀的案情说明、两姐妹小时候的合影和父亲的照片。新京报记者 彭子洋摄
失恃成孤
家里没了男人,重担全压到邹茂英一个人身上
张玲丽记得,怕有仇家来寻仇,每晚临睡前,母亲邹茂英都拿一把钉了钉子的扁担放在床边。
为了给亡夫讨要说法,邹茂英和族人多次到慈利县公安局询问案情,“警察说人已经跑了,没有线索,让我们提供线索。”四伯张国盛说。
张国盛觉得太难了,但邹茂英决定,自己去缉凶破案。张阿丽上初中,寄宿在学校。族人打听到张飞彪的消息或是传言,邹茂英就带着小女儿张玲丽外出追凶。从洞溪乡辗转三个小时到慈利县,再从慈利县坐汽车到周边县城。
在外地,邹茂英给小女儿张玲丽开一间小旅馆,买点包子,把房门反锁,嘱咐她谁叫门都不开,自己一个人去打听,一去就是一天。“两年时间,妈妈为了给爸爸追凶,几乎跑遍了整个湖南。”张玲丽说。
但终无所获。有很多次,张玲丽看到母亲蒙在被子里闷声哭泣。
2019年8月13日,慈利县洞溪乡洞溪村,谈及多年来追凶的艰辛,张阿丽(左)、张玲丽(右)两姐妹潸然泪下。新京报记者王瑞锋摄
1996年3月,外出进货的邹茂英乘坐的私人中巴车中途翻车,邹茂英当场遇难。
这一年11月,在被关押了847天之后,张西卓因证据不足被取保候审。慈利县公安局专门给两姐妹的大伯张习文写了一封信安慰,“习文同志,为尽快了结此案,望做好亲友及群众工作,与公安机关紧密配合,将外逃主犯张飞彪捉拿归案,依法严惩,以平民愤。”
邹茂英去世后,家族商议,两孤儿由开餐馆的舅舅任迁(化名)抚养。张玲丽说,一开始,舅舅、舅妈待她们很好,带着两姐妹去野炊,让她有了家的感觉。
身世坎坷,也让两姐妹学会了察言观色,“舅舅开餐馆,我俩每天也五六点起床,打扫卫生,洗衣服,切菜,刷碗,平常到山上采金银花,我想好好表现。”张阿丽说。
但在读书的问题上,舅舅跟两姐妹产生了隔阂。张阿丽告诉记者,舅舅任迁曾许诺,只要两姐妹是读书的料,他就供两人读书。
1998年,张阿丽考上慈利三中的高中,舅舅告诉她,姐妹两个只能供一个上大学,“我也很想读书,但妹妹学习比我好,我就让给了妹妹。”2000年,张阿丽到东莞玩具厂做流水线普工。
姐姐外出打工的这一年,妹妹张玲丽以乡初中年级第一的成绩考入慈利县一中,但舅舅执意不让她去读书,为此,姐姐和舅舅在电话里发生激烈争吵。最终,叔叔、伯伯凑钱给她交了学费。
像那场“赶水”冲突一样,两姐妹与舅舅的矛盾,也变成了清官难断的家务琐碎。
2019年8月13日,任迁告诉新京报记者,他之所以不供两姐妹念书,是觉得两人心性不正,“两姐妹当时买了一大袋零食偷偷藏起来吃,舍不得给我儿子。孩子待你好就送她们读书,待你不好就没必要读了。”
2000年寒假回到舅舅家的张玲丽发现,自己的房间被舅舅改成了民宿出租,行李被丢了出来。心灰意冷的她不辞而别,带着父母的相片离开家乡,到张家界一家旅馆做服务员。
姐姐张阿丽辗转找到妹妹,带她去东莞打工。张玲丽进入电子厂做流水线普工,月薪四五百元。
姐妹追凶
两姐妹说,她俩经常做一个类似的梦,梦到父亲穿着白衬衣,一身是血,“在梦里,父亲让给他报仇。”
电子厂的旺季是每年7月到12月,每逢淡季,姐姐张阿丽就请假到慈利县公安局询问案情,“警察说命案立案了,永远不会过追诉期,但是没有线索,让我们提供线索。”
叔伯们一直在村里暗中打听,他们辗转听到一则消息称,张飞彪可能在新疆。
两姐妹商议,在东莞是打工,去新疆也能打工,还能边打工边找凶手。2002年,姐妹俩辞掉工作,带着攒下的一万多块钱,从东莞坐了大约三天的火车,辗转抵达乌鲁木齐。
到了乌鲁木齐,两人买了墨镜,帽子,口罩,乔装打扮了一番。这是姐妹俩第一次出远门追凶,“就算真的遇到凶手,我们姐妹俩也按不住,只能报警。”慈利公安局刑侦大队的电话,张阿丽熟稔于心。
可对于疑凶张飞彪的长相,姐妹俩记得并不那么确切,只记得案发时对方身高大约一米五,最明显的特征是,张飞彪头上右半边有半个手掌大小的疤痕,疤痕一直到眼角,没有头发。张西卓说,那块疤痕,是张飞彪小时候调皮钻火坑烫伤的。
2019年8月13日,张西卓、鲁南浓在家里接受记者采访。新京报记者王瑞锋 摄
姐妹俩选择用最笨的办法找人,找跟人打交道的工作,在火车站、汽车站周边发传单,摆地摊,在餐馆当服务员,专门留心头上有疤痕、没头发的人。
但这无异于大海捞针。两人又去了乌鲁木齐周边的县城,待了三年多,终究一无所获。
大伯又传来一则消息,张飞彪可能在成都开挖土机。2006年,两姐妹从乌鲁木齐到了成都。
这次她们缩小了目标,专门到工地上寻人,“进工地先说来找亲戚,你要说来追凶,没人敢帮你。”
有的工地不让进,姐妹俩就给人买烟,请人吃饭,让人通融一下。通融不了的,两姐妹就在工地门前守一周,总有人得进进出出。也遇到过不怀好意的人,“有的人说,见过你要找的这个人,但凭什么告诉你,然后拐弯抹角地讲黄色笑话,给你暗示。”遇到这样的人,两姐妹只能忍气吞声。
成都的工地有几十个,她们跑了两年,仍然没找到要找的人。
有村民告诉她俩,听说张飞彪在东莞毛织厂上班。两人很快到了这家厂门口,蹲守了一周,一无所获,还不死心,就在厂门口对面餐馆,边打工边寻人。
还有消息说张飞彪是在南昌开叉车,两姐妹就去了南昌。后来还有广州、惠州……十多年来,姐妹俩跑了十多个城市,至今一无所获。
“虽然大海捞针,希望渺茫,但只要别人告诉我线索,不管靠不靠谱,马上就动身去了。给爸爸报仇这个事情非常重要,哪怕告诉我明天会死,这件事都要去做。”张玲丽说。
2019年8月15日,两姐妹拿出收集的案情材料和老照片。无论辗转到哪个城市,她们都把这些东西带在身上。新京报记者 彭子洋 摄
慈利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办案民警姜晓辉介绍,上世纪90年代缺少视频侦查手段,张飞彪虽然有身份证号但没有办身份证的信息,使得追逃有一定困难,但公安机关从未放弃此案,2001年以故意伤害致人死亡对张飞彪网上追逃,2007年曾在广东发现一名跟张飞彪同名同姓同乡的疑似对象,控制后发现不是。
“张飞彪今年还被列入公安部部署的云剑行动。”姜晓辉说,对于此案,警方将穷尽一切手段侦办。
两家人,一堵墙
2011年,张玲丽在广东结婚生子。2013年,张阿丽回老家相亲结婚。关于疑凶的线索也越来越少,姐妹追凶陷入停滞。
“如果我能念书,能考上大学,我应该会做一名律师,替爸爸报仇。如果爸爸没有遇害,我的梦想是当一名老师。”如今,张玲丽定居广东开淘宝店卖消毒粉维生,在东莞打工期间,她迷恋上文学,将自己的心绪写成诗歌、小说,发表在打工文学《南飞雁》杂志上。
姐姐张阿丽回村后,一边带孩子,一边经营一个两元小店,生活渐入正轨,但仍在打听疑凶的下落。
张国恒离世后,被族人葬在张西卓家北侧不足20米远的山岗上,邹茂英也合葬于此。大约七八年前,张西卓家人在张国恒坟边砌起一道水泥砖围墙。
有村民说,按照迷信的说法,张西卓修围墙是为了抵挡张国恒的魂魄。对于张国恒夫妇埋在自家房屋旁,张西卓并不为意,“没啥可怕的,围墙是女儿、女婿修的。”他说。
2019年8月15日,湖南慈利县洞溪村,两姐妹来到父亲坟前祭拜,而旁边的房屋就是杀人凶手的家。新京报记者 彭子洋摄
不止于此,20多年来,一道“心墙”成为两家人不可逾越的屏障。
冲突时有发生。邹茂英曾拿施肥的粪水泼鲁南浓。2018年12月,张阿丽的三伯张国祥与张西卓在小路上相遇,发生口角继而打架,张西卓的手机被摔坏。洞溪村委会出面协调,张国祥赔了500元钱。
多名洞溪村村民介绍,张国恒、张西卓两家此前并无积怨,平常能坐在一个桌上吃酒,甚至百年前是一个祖宗,“因为赶水,酿成了两个悲剧。”
2019年2月6日,大年初二,张阿丽去给爸妈上坟,看到围墙越想越气,跟族人商议,四伯张国盛等8人带着铁锤、铁锹来拆墙,遭到张西卓方激烈反对。张阿丽拍摄的视频显示,争执中,张西卓的女儿被倒塌的围墙砖块砸伤。
办案民警姜晓辉说,当时派出所也出了警,因为两家矛盾很深,处罚哪一方都会激化矛盾,因此让乡里、村里协调,协调不成,就去法院诉讼。 ”
2019年7月,张西卓的女儿向慈利县法院提起诉讼,要求张阿丽赔偿因拆墙致其受伤的相关损失13000余元。本案将于8月22日开庭。
很多村民都知道两姐妹追凶,“在外追凶手这么多年,两个姑娘实在不容易。”洞溪村五湾组一名村民说。
张西卓说也希望能快点找到儿子张飞彪,“让他回来把事情说清楚,也希望他给我养老送终。”
2019年8月15日,湖南慈利县洞溪村,大姐张阿丽家里摆放着刑法定罪与量刑标准的解读。新京报记者 彭子洋摄
赴广东打工后,张玲丽曾发誓再也不会回到伤心之地。近20年来,张玲丽只回过家乡三趟,一次是姐姐结婚,一次是伯母去世,还有是这一次,姐姐推倒张西卓砌在父亲坟边的围墙成为被告之后。
8月9日,张玲丽从广东回到洞溪村,专门去了趟儿时的老宅,老宅逼仄阴潮,荒草丛生,正和25年来张玲丽的积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