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兽研所布病迷局 一起非典型布鲁氏菌感染事件
12月9日,距离兽研所大约500米的兰州生物药厂。
12月7日,兰空医院感染科,部分兽研所学生在此接受了血检。
兰州市某医院感染科内,正在进行布鲁氏菌血检。
新京报记者 马骏 摄
12月9日,兽研所实验动物中心门前。 A14-A15版摄影(除署名外)/新京报记者 庞礴
12月12日,收到兰州市疾控中心的通知后,中国农业科学院兰州兽医研究所(下称“兽研所”)解除了科研大楼(重点实验室大楼)和综合楼内各实验室的封闭,但仍不允许动物实验样品进入。
3天前,兰州市疾控中心曾发布消息,称兽研所317名师生接受了布鲁氏菌血清检测,其中96人被确认为布鲁氏菌隐性感染。
兽研所位于兰州市城关区盐场堡徐家坪1号,特色学科是草食动物疫病研究。草食动物中的牛、羊、猪,正是布病最重要的传染源。
不过,兽研所并非附近唯一一家可能与布鲁氏菌发生联系的机构——兽研所向南约500米,是中牧集团的兰州生物药厂,生产动物用布鲁氏菌疫苗。疫苗的研制过程,就是培育、收集布鲁氏菌的过程。
新京报记者走访发现,布鲁氏菌感染不只发生在实验室内或者兽研所内。随着事件一点点发酵,工作、生活在兽研所附近的人也陆续前往兰州市内的医院进行布鲁氏菌检测。两位接近当地卫健系统的专业人士分别表示,已有兽研所内未接触实验动物、实验室的师生及行政人员被查出布鲁氏菌隐性感染。
在医学上,隐性感染者未必是布病患者,除非出现布病应有的临床症状。公开资料显示,这些临床症状包括发热、多汗、关节炎、脊椎炎、脑膜炎等,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发热。
风波中的兽研所
12月9日,兽研所位于盐场北路一侧的保安室内,4名保安仔细观察着每一个进入兽研所的人,那些自己没有刷卡、打算跟在别人身后进门的人,会被要求重新刷卡。
挂着白底黑字标牌的兽研所大门内,几名工作人员正在院中巡视。他们穿着从头遮盖到脚的白色防护服,戴着口罩。旁边停着一辆面包车,白色车身上标着蓝色的“中国疾病预防控制”字样。
身着白色防护服的工作人员,还出现在了兽研所的学生宿舍区。他们从宿舍里接出电源线,连上高压电动喷雾器,在楼前空地喷洒消毒药水。据澎湃新闻报道,12月8日,兽研所的学生们按照通知领取消毒剂、配制消毒液,并用消毒液擦了桌子、拖了地。
9日是周一,下午两点午休结束时,兽研所门前非常安静,学生们没从宿舍区回到实验楼上课、做实验,职工家属楼也很少有人出行。据兽研所的一名学生介绍,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了一周——自12月2日起,兽研所就关闭了所有感染人数在4人以上的课题组实验室,门上贴了封条。
学生所说的感染是指布鲁氏菌感染,过去两周中,它的阴影始终笼罩在兽研所上空。依据中信证券的研究报告,这个占地面积360亩的研究所,是中国兽医研究所中的领军机构,掌握着中国最重要的两大动物疫苗之一——口蹄疫疫苗毒株的研发,拥有国内最高级别的P3实验室。在全国范围内,这样的实验室不足100间。
12月9日,三名兽研所研究生告诉新京报记者,此次布鲁氏菌感染事件源自一只实验用的无特定病原体(SPF)小鼠:11月底,口蹄疫防控技术团队的一只小鼠被发现不孕不育,于是对小鼠进行了检测,团队内的研究生也到兰州大学第一医院(下称“兰大一院”)进行了血液检测。
“平时做动物实验的都知道,导致动物不孕不育的病不多,布病就是其中一种。”兽研所研三学生张丹枫说,布病全称布鲁氏菌病,由布鲁氏菌感染所致。
依据甘肃省疾控中心的通报,11月28日至29日,兽研所口蹄疫防控技术团队先后上报4例布病血清学阳性。此后,兽研所内不断有学生被查出布鲁氏菌隐性感染。
张丹枫是12月2日到兰州军区总医院安宁分院(下称“兰空医院”)血检的,结果为阴性。她不放心,12月6日到兰大一院又测了一回,接受采访时结果尚未出来。
据甘肃省疾控中心12月6日发布的通报,截至当天,已有65人被确认为布病隐性感染;3天后,兰州市疾控中心的通报称,截至当天,317名布鲁氏菌血液受测者中,确认96例隐性感染。
“现在已经基本不做研究了,不用去所里了,查出隐性感染的同学在宿舍观察。”张丹枫说。
除了兽研所,一些和它有业务往来的机构也受到影响。首先,是从兽研所购买SPF小鼠的兰州市内各高校及科研机构。
12月6日,兰州大学发出通报,称已安排相关单位连夜对接触过从兰州兽医研究所购置实验动物的师生进行排查。
也是从12月6日起,兰空医院、兰大一院的感染科中,兰州大学、甘肃农业大学、兰州理工大学等高校的学生前来接受布鲁氏菌血清检测。兰空医院的一名护士告诉新京报记者,仅12月6日一天,就有133人进行了血检,医务人员还为此加了班。
虽然自12月10日后,甘肃省、兰州市均未再通报新增病例,但12月12日下午,新京报记者在兰空医院感染科看到了100多张未被领取的布鲁氏菌检测化验单,检测结果日期均为12月9日-11日。其中仅12月11日一天,检测结果为阳性的化验单就超过5张。
其次,是远在黑龙江省哈尔滨市的中国农业科学院研究生院兽医学院(下称“哈兽研”)。据黑龙江省卫健委12月10日发布的通报,截至当日17时,哈兽研共报告布鲁氏菌抗体阳性者13人,其中布病确诊病例1例、疑似2例、隐性感染10例。上述13人均曾在今年8月到兰州兽研所实验室工作,有短期动物接触经历,在哈学习期间无动物接触史。
非典型布鲁氏菌感染
新京报记者在公开报道中搜索“实验室布鲁氏菌感染”发现,兽研所事件并非首例多人次、大规模的布鲁氏菌感染。但与此前类似事件不同,此次被感染人群分布均匀,在他们之间难以找到共性。
依据兽研所内张贴的《中国农业科学院兰州兽医研究所关于成立疑似布鲁氏菌感染应急处置领导小组的方案》,第一批被检测为血清阳性的学生属于口蹄疫防控技术团队,第二批则为兽医纳米材料与应用课题组。
张丹枫则表示,被查出血清阳性的学生分属不同年级、不同课题组,从未出现在同一堂解剖课上,也没有接触过同一批实验动物或者实验样本。
12月13日,接近兽研所的人士高风向新京报记者证实了这一点。高风称,兽研所内所有课题组均有感染者,感染比例基本都在课题组总人数的1/3-1/4。“每个课题组都有自己的实验室,分属不同的实验楼。所以在这方面,找不出明显规律。”
12月7日下午,新京报记者在兽研所内询问了5名学生,其中一人为布鲁氏菌隐性感染。他们回忆了入学至今的经历,都没想到某次实验或某堂课可能导致感染。
感染者甚至不限于接触实验动物的研究人员。高风说,自12月2日后,随着越来越多研究人员被确诊为隐性感染,兽研所内与动物实验无关的学生、职工等,均加入了布鲁氏菌检测的行列。结果显示,一些只做细胞培育且不接触实验动物的人员,也被检测为隐性感染,“就连只来兽研所门口送过东西,没进入办公区、科研区的外人,有的都被查出来(血清阳性)了。”
对此,一名就职于兰州某医院感染科的医生予以证实。12月12日,这名医生告诉新京报记者,兽研所行政人员、周边居民中均有人被查出布鲁氏菌隐性感染。
在以往的实验室布鲁氏菌感染事件中,类似情况极为罕见。通常情况下,这些事故均由某次实验或检测而起,感染人员接触过某批携带布鲁氏菌的动物或样本后出现症状,事后回想时,大家都能想到这次实验;此外,其他事件中的感染者,往往仅限于实验人员,没做过实验、没接触过样本的人不会被传染。
例如,杭州市拱墅区疾控中心医师周建华曾在论文《实验室感染布鲁氏菌病1例》中提到,杭州某医院生化检验科医生在2007年被查出布鲁氏菌感染。感染原因是她用普通医用一次性口罩、一次性乳胶手套代替了双层口罩、双层手套和全身防护服,进行了与布病患者脑脊液、血液相关的操作。
期刊《江苏省职业病学学术会议》也曾提到,2011年、2012年,苏州市第五人民医院受理过两起当地某医院检验科细菌室职工感染布鲁氏菌的病例,原因均为检验科人员接触感染者血培养标本时,未采取有效防护措施。
最典型的要数2011年12月的东北农业大学布鲁氏菌感染事件。据《中国青年报》报道,当时,东北农大动物医学专业5个班级的师生使用4只感染布病的山羊,在多间实验室内进行了“产科综合大实验”“家畜解剖课实验”,最终导致28名师生布鲁氏菌感染。
“但这种实验室内、实验过程中操作失误导致的布鲁氏菌感染,没法传播到外界的。”高风说,在东北农大事件中,没有任何行政人员或周边居民染病,以往的布鲁氏菌研究也从未将上述人群划为易感人群。
兽研所的实验动物
公开资料显示,布病是一种人畜共患传染病,一般由患病的牛、羊等牲畜传染给人,人与人之间几乎不传播。布病研究专家、中国农业大学教授吴清民曾在论文中提到,“布氏杆菌(即布鲁氏菌)是历史上感染科研人员频率最高的人畜共患病之一”。
鉴于此,自从第一批4名学生被查出布鲁氏菌感染后,兽研所的实验动物管理就受到了广泛关注。兽研所的实验动物中心与兽研所主院相邻,大门相距二三十米。依据官网介绍,该中心有一栋实验动物生产大楼,每年生产各类小鼠六万只、豚鼠两千只、实验兔一千只。
有人猜测,感染学生的细菌或许来自所内的实验动物。比如一名兽研所学生曾对《中国科学报》提及,当他们相信自己操作的动物实验没什么额外风险时,有时就只穿白大褂、戴手套,采取最基础的防护措施。
据兰空医院感染科的一名医生介绍,2017年,兽研所的4名学生就曾因为布鲁氏菌隐性感染到该院住院治疗。高风向新京报记者证实了此事,并表示当年的事件发生后,学校未组织学生进行集体检测,所以感染范围、严重程度不得而知。
但在高风看来,布鲁氏菌来自实验动物的可能性较小。
一方面,依据世界卫生组织在2015年出版的《人兽布鲁氏菌病》一书,布病的主要传染源是牛、绵羊、山羊、猪等家畜,而兽研所饲养的多为小鼠、豚鼠、兔子等小型动物。
针对现有的实验动物,高风称,兽研所自12月2日起对每个课题组的小鼠、豚鼠等动物做了检测。结果显示,现存小鼠、豚鼠等小动物中没有布鲁氏菌感染案例。“最开始,大家是因为一只不孕不育的小鼠引起关注的,但从那只小鼠身上取样后,没有培育出布鲁氏菌菌群。”高风说,这意味着,这只小鼠是否患有布病尚未可知。
另一方面,牛、羊、猪等较易携带布氏杆菌的动物很少进入兽研所。高风解释,囿于场地原因,兽研所目前没有大型牲畜养殖场。如果有研究团队需要进行相关实验,就会到周边企业去,在企业实验室中实验。
“但偶尔也有牛、羊等牲畜进入兽研所。”高风说,这种情况下,兽研所会对每只动物进行布鲁氏菌检测,即便是那些按照科技部《实验动物管理条例》规定取得“实验动物许可证”的牲畜,也不例外。
针对此次布鲁氏菌感染时间,新京报记者于12月7日、9日两次进入兽研所,希望相关负责人对相关问题做出解答,但一名办公室工作人员表示“现在很忙,不要打扰我们工作”。此后,记者又多次致电兽研所针对此次事件的应急处置领导小组成员、对外宣传及舆情组负责人员,截至发稿时,上述人员均表示目前不接受采访。
药厂员工接受检测
与位于风暴中心的兽研所相似,500多米外的兰州生物药厂(下称“生物药厂”)同样气氛紧张。那里距离兽研所步行只要8分钟,从附近的高层居民区中俯瞰,这座占地约35万平米的厂区中,有数幢白色生产大楼。
12月10日,新京报记者试图进入生物药厂,但门口的保安将记者拦住了。保安说,“以前你可以进出,但兽研所出事后,这几天不让进了。找人的话就联系好,让他出来接你。”
生物药厂是国家重大动物疫病疫苗定点生产企业——中牧集团设在兰州的工厂,生产口蹄疫、布病、山羊痘等多种动物疫苗。据生物药厂官网介绍,厂内目前可以生产两种动物用的布鲁氏菌活疫苗,即A19株、S2株,前者用于牛、羊、猪,后者仅用于牛。
对于动物来说,注射上述疫苗后,仅会出现短暂的抗体阳性反应,但A19株、S2株的说明书中均提到,疫苗中含有布鲁氏菌活菌。
公开资料显示,布鲁氏菌的传播途径多样,可以通过皮肤切口、擦伤,以及眼结膜等黏膜进入人体;此外,还能搭载在那些悬浮在空气中的微小颗粒——气溶胶上,通过呼吸道进入人体。
生物药厂向南不到50米就是该厂的职工家属院。12月14日,新京报记者在该小区内走访发现,厂内已组织生产车间职工进行了集体抽血化验。
王冬梅是生物药厂的退休职工,她的孩子目前也在该厂工作。据王冬梅介绍,生物药厂组织的检查是在12月13日,没让大家去医院,而是由医生到厂内为职工统一抽血检测是否感染布鲁氏菌,结果还没下来。“是孩子告诉我这件事的,我也去医院做了布鲁氏菌测试,是阴性的。”王冬梅说。
此外,一名接近兰州市卫健系统的人士曾在12月13日上午告诉新京报记者,兰州生物药厂的土壤中被测出布鲁氏菌。
但截至发稿时,新京报记者未获得其他信息对此事予以佐证。
针对此消息,北京大学医学部免疫学系教授王月丹认为,即便土壤中真有布鲁氏菌,也并不必然来自疫苗厂生产车间。“还是要通过对比基因信息确认种类,看这些布鲁氏菌是否属于疫苗生产出的菌株。”王月丹说,如果真的属于疫苗株,那就表示疫苗生产流程中可能存在瑕疵。
依据2002年原农业部发布的《兽药生产质量管理规范》,与人畜共患病病原相关的操作应在专门的厂房内进行,且要在隔离或密闭的系统中;生产操作结束后;污染物品应在原位消毒、灭菌,之后才能移出生产区。
“疫苗生产车间应该严格密闭,所以车间以外出现布鲁氏菌是不正常的。”上海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免疫规划科原主管医师陶黎纳说。
对此,在生物药厂工作多年的王春秋认为,厂内疫苗生产条件没有问题。“现在的生产都符合管理规范,厂房密闭,(工作人员)要穿防护服。”王春秋说。
12月17日,新京报记者就此事致电中牧集团兰州生物药厂的外宣工作人员。该人员表示不能接受采访,并对厂内土壤中测出布鲁氏菌一事“不清楚”。
不过在王月丹看来,即便生物药厂的土壤中真的含有布鲁氏菌,其影响到500米外兽研所的可能性也不大。“就像流感,相距500米不可能传染,否则在空气中散播疫苗就好了。”
与生物药厂相比,500米外的兽研所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由于科研楼、实验室等已经解封,12月12日下午两点左右,兽研所的职工们陆续从家属院走出,刷卡进入工作区域。
不过所有人仍对此次的布鲁氏菌感染事件讳莫如深。一名职工看到记者后加快了脚步,“别打听了,谁都不知道。”
截至发稿时,此次事件中布鲁氏菌的种类、来源等,尚未有官方调查结果。12月16日,新京报记者到甘肃省卫健委了解情况时,一名宣传科的工作人员表示“目前一切以通告为准”。
(感谢周立对本文采写提供的帮助。文中张丹枫、高风、王春秋、王冬梅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庞礴 马骏 付子洋 实习生 曹一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