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肖战AO3事件 当流动的粉丝遭遇封闭的饭圈
今年二月底,艺人肖战的一名“大粉”带头号召肖战粉丝“小飞侠”举报发布在全球性同人创作平台Achieve of Our Own(简称AO3)上一篇名为《下坠》小说,导致整个平台无法在国内网络正常登陆、浏览。由于AO3的使用者众多且影响力极大,引发全网范围内针对艺人肖战及其代言产品的抵制。事后肖战工作室发布道歉短文,但因语义含混,并未获得公众谅解且引发了更大范围内的愤慨。
事件仍然在不断发酵,但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AO3仍然在努力恢复功能,最初集中在肖战粉丝行为和偶像是否需要为粉丝行为负责的讨论逐渐想外延概念扩散。粉丝、饭圈成为社交媒体上出现的高频词汇。
娱乐行业大热的几年来,狂热粉丝和饭圈行为一直是公共媒体经常诟病和批判的对象,所关联的艺人常因极端的个体行为和小群体的作为而受到负面影响。从一个侧面说明,实际情况中都是“粉丝行为,偶像负责”。
偶像通过自身的特性吸引受众,加之“粉丝行为,偶像负责”的实践总结,似乎在偶像和粉丝之间构成了一种双向的权利义务关系,艺人和粉丝互为权利义务客体。于是衍生出了“粉随正主”这一种偏向负面的观念。但粉随正主的判断是不成立的。艺人和粉丝作为独立个体,并不因彼此之间单向的情感联系而对彼此的性质产生实质影响。将“粉丝”和“饭圈”等同起来,同样存在逻辑瑕疵。粉丝是一个相当广义的概念,而饭圈则是粉丝的一种活动形态。粉丝文化的主要表征是个体借由所喜爱的客体进行自我表达,而饭圈则更倾向于一种功能性的存在。粉丝文化就像公园里的英语角,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谈论各自的话题,散去之后另可与他人组合再就新的话题展开交谈。饭圈则是典型的福柯式场景,封闭且充满规训,是权力自我彰显的场域。粉丝文化促使AO3获得科幻领域重要的奖项雨果奖,而饭圈文化则蕴藏着走向排除异己的必然趋势。
圈地无法自萌,圈地只能自焚
依靠粉丝的力量走进公众视野的几位知名艺人,都向现代人诠释了什么叫做“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与韩国娱乐公司解约后归国艺人鹿晗,凭借“芦苇姐姐”的强力支持成为一时间风头无量的明星,鹿晗自曝恋情之后粉丝大量流失、人气迅速下滑,如今沦为舆论讨伐偶像的典型。
通过偶像团体选秀节目走进观众视野的蔡徐坤是真正意义上的初代“顶流”(顶级流量),流量明星在选秀综艺纷至沓来的时期逐渐从一个贬义词汇变得更加中性化,蔡徐坤常年占据微博超级话题社区第一名的位置,随着饭圈箜评、卡黑等行为遭致公众不满,并由于因粉丝话语产生的与周杰伦的“顶流之争”,被庞大而混杂的周杰伦粉丝群体以饭圈规则打倒,顶流的称号也逐步转移给了眼下的热门话题人物肖战。
在肖战粉丝的话语体系中,顶流不再是一个中性偏贬义的词汇,更近乎一个王冠。某网络平台统计,肖战去年7月1日到12月20日期间与422个话题关联,热搜在榜时长3845.7小时,即便遭到大众抵制,3月1日到3月4日10时的84个自然时期间,肖战仍然凭借17个热搜话题在多个流量平台上牢牢把持着顶流的王座,而导致他遭到抵制的,仍然是饭圈行为。
某数据平台提供的热门搜索排行榜图。
“粉丝”是汉语对英语单词fans的拟音,可以被视为一个外来词汇。粉丝文化已经有相当悠久甚至称得上辉煌的历史。一个简单而又广为人知的例子就是当下仍然在被不断翻拍创新的新世纪各个国家的“福尔摩斯”,英国系列迷你剧集《神探夏洛克》、美剧《基本演绎法》、日剧《女神探夏洛克》和《夏洛克:未叙之章》,都可以被归为原作的同人衍生作品。许多作品和人物能够具有长久的魅力,为既定的世界观提供更多的解读,正是因为这些粉丝创作。
各国夏洛克·福尔摩斯同人影视海报一瞥。
饭圈的“饭”与粉丝同源,点睛之笔在于“圈”字。《说文解字》上说圈字是“养畜之闲也。畜当作嘼(同”畜“亦同”兽“)。转写改之耳。闲,阑也。牛部曰。牢,闲。养牛马圈也。是牢与圈得通称也。”封闭是圈最典型的形态特征,封闭人的地方是牢,封闭牲畜的地方是圈,就连与饭圈最喜欢说的“圈地自萌”相对应的“圈地运动”也和畜牧业有关。可见这个名称本身多少都带有强烈的非人性色彩。
粉丝文化第一次在国内被公众所认知要追溯到第二届“超级女声”,当时声势浩荡的手机投票让公众见识到了喜爱的力量。饭圈文化广泛地普及开来则要归功于《偶像练习生》。此前来自韩国的饭圈文化已经籍由韩国归来偶像粉丝群体开始被本土偶像粉丝群体逐步习得,杨洋粉丝为杨洋主演电影《三生三世十里桃花》集资“锁场”引发的风波便是一例,早在杨洋之前,韩国归来的吴亦凡的粉丝也曾为偶像做过同样的事情。新浪微博为了挽救流量流失和读者互动减弱引发的危机,开通超级话题社区,并通过《偶像练习生》向粉丝群体大规模推广,“超话”采用类搜索引擎的排名规则,活跃程度越高,注入的流量越多,排名越靠前。艺人位于榜单前列,则被视为“红”,不再需要像鹿晗粉丝一样为偶像粉丝互动数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
超话等级常常被视为粉身份的证明,但仅仅在超级话题社区里签到是不够的,“做数据”“控评”“反黑”才是饭圈生活的常态。饭圈已经形成了完整详细又简单易懂的操作指南——没有资源和财力为艺人提供成就事业的机会、没有才华以艺人或虚构形象产出新的创作、没有话语权为艺人或虚构形象提供高屋建瓴的阐释,或许很难在粉丝文化中寻求到一丝存在感——但在饭圈文化中,只要具备基本智力,有足够的精力和时间,就能成为基数庞大又不可或缺的“数据粉”,为“哥哥”登上流量的铁王座贡献一份力量。
肖战反黑组织提供详尽操作指引。
饭圈文化是韩国偶像文化的副产品,韩国本土面积和常住人口总数大概和浙江省相当,却囤积了一百万左右的练习生,换言之每十个在韩青少年中就有一个是准备出道的艺人,竞争相当激烈。相对稳定的粉丝群体是偶像艺人能够实现商业价值、延续演艺生命的必须品。同质化的新人辈出,为了保证既有的人口不流失,改游牧为畜牧无疑是稳定生态的好办法。
饭圈形成的初期以粉丝文化为显性特征,大量多类型的同人创作涌现,吸引到不同喜好的粉丝聚拢在一起,早期粉丝文化的繁荣程度决定了饭圈潜在的规模,即便是收视率不高的非大众向作品,只要粉丝文化繁荣,也能吸引到足够的粉丝。当规模扩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圈禁式管理便开始了。频繁与假想敌展开互联网骂战成为强化群体认知、增强团结意识到主要手法,反黑、控评增加了粉丝的沉没成本,提高了粉丝进入饭圈的意愿门槛,当饭圈初显雏形,商家就会嗅着机会的味道跟进,偶像成为商品不同等级的促销员,真金白银地“氪金”才是检验艺人商业价值的关键时刻。
随着经济形势的变化,大量的艺人面临着有限机会的强竞争态势,后台明争暗斗是江湖的里子,饭圈彼此争夺潜在的氪金力量才是江湖的面子。商业代言和影视综艺资源本经历了艺人之间的更迭,饭圈此刻的守护本质上也是一种争夺。当艺人有了新的作品,饭圈则面临扩大的机会,这是一种对外扩张,当艺人不能给饭圈扩大提供新契机时,只能对既有饭圈竭泽而渔,饭圈终有枯萎的一天,因而唯有保持对外扩张态势,才能保住流量的铁王座。
然而,在中国语境下,艺人仅仅获得商业价值是远不足以维持演艺生命的,饭圈和资本同样面临着被主流文化的审视和检阅。主流文化认可度男性艺人形象不可以染发、戴耳饰,同时更加排斥男性呈现出阴柔气质。肖战参加过慰问演出、登上过春晚,是进入主流文化认可范围内的艺人,但那篇《下坠》的危险在于小说将“赞赞”设定为边缘群体,一个想做女人而不得的男人。这正是被主流文化所排斥的。在公众看来,这种创作无非是一种虚构,但在饭圈战时意识形态中,这种行为则不被允许。不被主流文化所认可,就可以遭到打击,饭圈对规则的成功运用,点燃了圈地自焚的火。
无法打破的饭圈悖论
仅仅只有偶像魅力,是无法使饭圈运作成为可能的。每一个成功点燃大火引发自焚的饭圈都有着精细化的组织结构和令人咋舌的执行能力,换言之饭圈组织结构一盘散沙,反而不容易兴风作浪。如果仅仅是封闭,还不足以使饭圈构成一个福柯式的场景,福柯式的全景监狱是一种特殊的权力空间构想,在封闭的空间内实现规训机制,通过对空间的巧妙设计、构造和生产来完成对个体的监控和可能的改造,并使个体服从于“权力的眼睛”。也就是说,封闭空间、管制规范和约束体系的存在让饭圈符合了福柯式场景的特征。
饭圈反黑的对象除了不具有粉丝身份的外人,也包括饭圈内部成员。当饭圈中有人发表了不合时宜的言论,也会成为饭圈组织反黑的对象。发言内容并不重要,但时机很重要。当艺人的发展进入到需要主流文化认可的阶段,用女性化词汇赞美艺人的发言便容易成为众矢之的,因为这种一度被饭圈内部认可度话语将被外部审视着视为哥哥“娘炮”的证据。但这个阶段过去了,这种发言便成了无伤大雅,甚至溢美之词被作为得以保留。这也就是为什么许多在饭圈斗争中被开除粉籍的粉丝,之后不久又展示了标准的“仰卧起坐”,今天躺下去,明天也可以再起来。
肖战粉丝发言。
戈培尔式的”大粉“也是饭圈必要的存在。福柯使场景中要求用于规训的空间具有向心可见性,这种可见状态能够确保权力自发地发挥作用,纪律的实施必须有一种借助监视而实行的强制机制。在这种机制中,监视技术能够诱发出权力的效应。在诱发公众抵制肖战斗事件中,涉及了边缘限制题材中的诸多议题,其中一些议题在主流话语体系中被模糊化处理,但有些议题则是被坚决打击的,未成年人保护、淫秽色情,都是直接触发主流话语监督的关键词。在成为被打击对象之前,《下坠》不过是AO3上随处可见的普通创作,阅读量一般,影响力不大。但攻击它,既能排除主流文化所排斥的艺人形象诠释,又同时能够实现打击的可能。
饭圈依托于虚拟场景形成,语言展示了它的绝对力量。当权力运作有一部分通过语言实现时,话语作为语言被构型成一种权力形式。饭圈语言就像地下组织借以识别彼此的密码,通用编码用于确认是否可以对对方使用饭圈语境,打出“u1s1”还是“有一说一”决定了一个人到底是对家还是路人;另一部分编码则用于鉴定饭圈内部身份,称呼“埃博拉”“爱紫病”“癌鲲”决定了这个混饭圈的是谁的黑。饭圈内部话语同样决定了这个封闭的结构中能够吸引什么人、留住什么人,身份认同和对艺人的印象只会通过话语的重复被不断强化。也正因话语如此有力,饭圈才不允许有异见存在。
资本权力通过对社会关系可见性生产路径的巧妙设计,使个体进入了“权力的眼睛”目力所及之范围,并在规训的范畴内按照既定的方式进行表演,超话社区正是资本权力为话语、知识、符号和可视化标签所涉及的社会关系生产路径。饭圈在这里形成,催生出一个又一个的流量艺人,他们的火都是饭圈玩出来的,而玩火终将自焚。
而没有饭圈,主打快速、集中消费的粉丝文化将无以成形,长得差不多、水平都一样的大批量同质化艺人无法通过业务能力的竞争得到商业的认可。没有商业价值的艺人可能不会拥有作品,粉丝将永失所爱。同理,资本权力构造这样的生产路径,目的是让大众自发生产商业价值指向,在这个评价体系崩溃之后,资本权力会面对更大的选择风险。饭圈的福柯式场景设计行之有效,收益颇丰,流量铁王座上的鲜血就像封建王朝的更迭和资本主义的经济周期,是有规律性的。比起饭圈,它更像是一个魔圈,一个怪圈。没有更强劲的生产路径取代它之前,批判它、唾弃它都无法让人真正意义上摆脱它。
责任编辑:李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