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个时节,黄蜀仙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卖掉织布机器。这个决定充满了无奈,过去十几年来,这些机器就是黄蜀仙一家人的生计。然而跌宕起 伏的棉花价格,持续低迷的下游市场,去年底蔓延开来的纺织企业停工潮正侵蚀着这个家庭的经济根基,也蚕食着黄蜀仙所在回龙坝镇的经济命脉。
回龙坝镇年均布匹产量占据重庆市的50%以上,而纺织业在该镇经济总量中占比达90%以上,目前已有八成的纺织企业处于停产或减产的“僵尸”状态。对于这个小镇而言,冬天已经提前来临。
“宁静”小镇的反常
回龙坝镇位于重庆沙坪坝中心商业区西边近40公里处,有着40多年的纺织历史。
8月29日午休时间,徐兴全打算再去一趟吴春福的厂子。
徐兴全所在单位回龙坝镇政府经济发展办公室与吴春福的厂子之间隔着一条街道,明晃晃的太阳炙烤着街上的青石板,行人很少,两边的卷帘门紧闭,偶尔一两家在卷帘门上开上一人高的小门,透出一丝人气。
这条街道便是回龙坝镇的“纺织一条街”。1997年,重庆市政府授予该镇“纺织专业镇”称号,一并规划了此条街道。
“街道两旁的房屋均设置为前边是生活区,后面是厂房。”徐兴全向《每日经济新闻》记者介绍,过去十几年,街边的卷帘门也都闭着,但门背后会透出低沉的咵嗒咵嗒声。
在黄蜀仙的记忆里,打自己记事起,不少回龙坝人家里就有一台织布机。“人们白天做农活,晚上织布,织布机的咵嗒咵嗒声就是小时候的催眠曲”。
最初,回龙坝人用这两台织布机生产鞋带、帽绳等简单物件在本镇流通,后来一些有生意头脑的回龙坝人便陆续购置织布机,逐渐在当地形成了一大产业。
现在回龙坝人大多从事着与纺织业有关的工作,年均布匹产量占重庆市布匹总产量的50%以上。2011年,该镇纺织业销售收入达37亿元,占全国布匹市场份额近20%。
“现在境况不一样了。”站在街边张贴着“纺织厂厂房转让”告示的电线杆旁,徐兴全神情黯然,“今年春节以来,镇上500多家纺织企业已有80%停产,剩下的也都不同程度存在减产的情况,纺织一条街变安静了”。
纺企遇“六月飞雪”
站在吴春福厂房的卷帘门前,徐兴全的手抬起又放下,如此反复了十几次,他还是没有敲响那扇门。“他现在自身难保,我也不好意思再向他提要求”。
他正打算离开,刚转身就听见一阵汽车喇叭声,“徐主任,您找我有事?”吴春福从车子里探出身子问他,“没事,我顺路过来看看。”
在这波停产潮中,靠着自己十几年在产业链上积累的人脉关系,吴春福的厂子目前仍能零星生产。
吴春福打开卷帘门,一阵咵嗒咵嗒声,近200平方米的生产车间里,有20多台织布机在紧张工作,还剩下近10台机器处于停工状态。
“现在做单亏得少,不做单亏得多,怎么都是苦撑。”吴春福说,最近徐兴全找了他好几次,希望能想办法找些单子回来。
徐兴全担心,纺织行业的不景气,会直接拖垮回龙坝镇的经济。毕竟镇上500多家企业中,有509家从事纺织业。
自7月起,主营浆纱业务的重庆市最大的纺织企业扬子江纺织有限公司的职工们便陆续接到了轮班通知。目前,该公司56台整经机,开工的只有20台,22台浆纱机也只有10台在运行,有一半以上的车间停工。
该公司党组书记张承安介绍,其浆纱产量曾进入全国前十,以往月均能出产3000万米棉纱,今年的数字还不到1500万米,他将工厂目前的处境比喻为“六月飞雪”。
在这个炎炎夏日,被“六月飞雪”砸中的还有产业链下端的纺纱企业。
今年6月后,重庆时新织布厂老板肖天福便陆续接到江浙沿海一带合作伙伴的减单通知。“我们公司纺纱、织布业务各占一半,纺纱主要供镇上织布厂使用,现在本是库存棉花的时间,但大家对这个行业没信心,基本按兵不动。”
而在回龙坝印染厂里,近300多平方米的库房仅在东北墙处堆放了一批白布匹,生产车间的机器已停止轰鸣。尽管工厂经常趁停电的时候多 放几天假,但老板任宗明现在还没有关闭工厂歇业的想法,“我想再熬一段时间看看,毕竟,要是工人都走了,形势好的时候再招就更难了。”
“熬不住的织布厂老板也大有人在。”黄蜀仙说,小镇上和他一样打算变卖机器的有很多,大部分停工小企业都打算不做了。
在徐兴全看来,回龙坝镇此次遭遇的危机,有点像“温水煮青蛙”,它不像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那样来势汹汹,但却在多重因素的作用下,令许多纺织企业走向困境。“你甚至很难找出究竟是哪一根稻草最后压死了骆驼。”
粗放式增长埋下隐患?
回忆起7月初在重庆回龙坝镇所见到的景象,广东布料贸易商张恒(化名)用了一个词形容:触目惊心。原因有两点:一是当地企业停工数量,二是当地纺织业整体业态环境。
《每日经济新闻》记者了解到,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出口量的急升,中国纺织业迎来了爆发式发展,回龙坝镇纺织企业从最初的100多家,迅速发展到去年的645家。
宜乐纺织副总经理王伟告诉记者,“2010年前后,纺织业的利润率一度达到10%以上。那时,几乎整个镇子的人都在从事纺织相关工作”。
爆发式发展使回龙坝镇纺织业在布局上存在“小、散、乱”的特点,到2011年,回龙坝年产值在500万元以上的纺织企业仅272家。
徐兴全称,回龙坝镇所有纺织企业都仅局限在生产布匹环节,上游的棉花原材料需要依赖外地的输入,而下游的成品加工和终端销售也需要依赖外地企业。
在张恒等贸易商眼里,回龙坝纺织业很有名气,价格低是一大特点。与价格低结伴而生的便是品质差。
深圳山海粤经贸有限公司总经理张巍认为,国内纺织市场一直处于畸形状态,各个环节的商家为了压低成本,专注于价格战,而非品质及信 誉,处于最源头的布匹厂家为了低报价只能减少原料成本,也使得品牌之路难上加难。“去年下半年以来,这个市场就很不好,来自欧美等国家的出口订单少了一大 半,出口大幅萎缩。”他说,不少出口企业转攻内销市场,使得回龙坝等专注内销的纺织企业受到极大竞争冲击。
更让纺企老板们感到苦闷的是,这几年回龙坝镇的人口红利也在逐渐消失。徐兴全说,前几年回龙坝纺织工人的月均工资水平在2000元左 右,比江浙沿海地区低近千元;现在回龙坝纺织工人的月均工资水平已在3500元,甚至高出沿海地区,而同新兴的河南等劳动密集型地区相比,在电费、人工等 方面,回龙坝纺织企业每米布生产成本要高出2毛钱。
为此,镇上有几家纺织企业已准备在河南等地建厂。
“我们在市场最前端,感受尤为明显,日子确实不好过。”张巍说,今年以来公司布匹贸易额减少了一大半,为了消化风险,下游的制衣厂不仅压低单价,还会要求一批订单分批次完成,大家心里都没底。
棉花的“原罪”
重庆并非棉花盛产地,当地纺织企业长期以来都从新疆、山东等地采购棉花,或者从成都等地采购加工好的棉纱。
提起回龙坝,成都巨华投资有限公司销售经理彭飞表情变得难以捉摸。过去几年,这里是他的主要工作地点,每年能为其公司带来80%左右的棉纱销售收入,即便是行情不算最好的去年,销售额也占到了70%。
彭飞在回龙坝设置了办事处,还配有两名销售人员,以往他每月都会在此待上几天,但近半年来他却一次都没去过,办事处也只剩下一名偶尔派驻的销售人员。“今年业务差了,估计总份额还不到20%。”
“市场还是有订单,但对于国内纺织企业特别是回龙坝的纺织企业而言,他们抓不住订单。”彭飞说,国内外棉花差价从源头上削弱了纺织企业的竞争力。
9月3日,中国棉花价格328指数为18551元/吨,国外同等规格棉花,纳完进口滑准税后,仍比该指数低出近4000元/吨。
彭飞认为,以回龙坝为代表的纺织企业直接竞争对手为越南等新兴东南亚国家的纺织业,棉花原料成本高企、人口红利消失,这些因素都使回龙坝纺织业处处受挫。
此外,国内棉花价格的持续波动也加大了纺织企业的经营风险。
《每日经济新闻》记者梳理发现,去年8月,棉花价格每吨1.7万元,9月份开始飙升,两个月内疯涨到每吨3.3万元,今年2月更达到 3.5万元的历史高价。然而,从今年3月开始,棉价忽然掉头向下,每吨棉花的价格以3天降500元的速度快速下泻,同样用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棉价迅速回 落到每吨2.2万元。
而根据海关总署此前公布的数据,纺织服装1-7月累计的出口额已经全面逆转为负增长,其中7月的出口额同比下降了8.1%。记者获悉 的一份中国棉纺织行业协会对百家骨干棉纺企业的调研显示,至少30%的规模以上企业已经限产,一半以上的中小企业因用棉成本过高不得不停产,绝大部分企业 每生产一吨纯棉纱亏损都超过2000元。
中国纺织工业联合会产业部人士称,目前纺织工业多项指标都在恶化。“1-7月纺织行业工业总产值同比增长了11%,比上年回落了近 19个百分点;新开工项目持续下滑,1-7月下降了9.4%;上半年的行业利润同比下降近2%,增速比上年同期回落超过40个百分点,情况比2008年还 糟糕”。
尽管大环境、小环境都不如人意,但徐兴全说,他还在期待小镇涅槃重生,当地政府正在规划纺织工业园,并计划利用停产期对企业进行改造升级,实现规模化、现代化的生产和经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