脏绿的8路汽车从县城火车站缓缓开出,途径大张村,终点是周南村。车上坐满了人,有找不到工作又回村的中年人,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裹,也有嬉闹玩耍的中学女生,手上拿着在县城买的零食,还有一同去县城逛街约会的青年男女,带着衣物礼品等战果。车上充满了刺鼻的味道,汽油味,尘土味,油炸食品味,天气渐热的汗味。
8路公交车从起点到终点大约需要50分钟,尽管直线距离不到22公里。一路窗外风景交替,从县城的新建楼盘到农村的二层民居,从超市电影院到水泥农机商店。司机与女售票员大声聊天,年轻母亲安抚着好动的儿子。空气干燥,田间树木渐绿,穿过县境的河流因"南水北调"工程不再干涸,构成了典型中原农村的景象。
年后,伴随着一篇篇城市青年的返乡手记与媒体报道,农村"天价彩礼"、"因婚返贫"问题再度吸引世人目光。既有计划生育与传统性别偏好造成出生性别比失衡,城乡二元体制也使农村困境雪上加霜。
然而,农村婚嫁耗费的巨大成本,已经逐步改变了传统乡土格局,"多子多福"观念被打破,在已有一男孩的家庭,堕胎男婴逐渐成为趋势,时光倒流二十年,强制计生时代,奔波千里产子的局面发生"逆转"。作为资源被交易的女性,与年轻丈夫一起,构成代际剥削的主体。"离婚"污名程度下降,城乡流动使个人生活有了更多可能,贞操观念松绑。早婚回潮是对此局面的勉力应对。
凤凰网(凤凰网【严肃新闻】微信公号ID:Serious-News)走访河南中部村庄,调查农村"婚嫁市场"背后,风俗、观念与行为方式变化。
(农村婚礼,图片来自网络)
媒人当红
赵大磊在丕城乡开了家婚介茶庄,在河南省中部某县,既卖茶,也帮人说媒,还收发快递。说媒是他早年在乡间奔波收卖猪肉时养成的"爱好",十里八乡地跑,总有人托他给儿女介绍对象,久而久之就有了名声,也说成了不少。
最近两个月,他正式在自家茶庄挂上了"婚介"的牌子,立刻收到七八十份报名表,超过半数为男性。但不是所有人的报名表都敢收。家里条件太差就算了,没有姑娘愿意嫁,影响自己说媒的成功率。
说媒的过程要掂量双方条件,外表,身高,长相,家中财力,车房积蓄,工作,本事,性格等等。这些都如砝码在天平上逐一过秤。对女方家人来说,彩礼要得少,会显得没面子,"(女孩)个有个样有样,凭啥比别人少"。姑娘之间也有攀比之心,当然,起决定作用的还是父母。
半个小时间,赵大磊就接了三四个电话,都是拜托说媒的,尤其是过年那阵,在外务工的青年回乡,踏破门槛,照相要排队,相片贴在报名表上,简历一栏罗列个人条件,严格又正式。
赵大磊夫妻提到十五年前自己结婚时,"上车礼"660元,"下车礼"99元,如今,几乎翻了一百倍。提到隔了一条河的邻村大张乡婚嫁行情,有女方父母开口彩礼40万、50万者,"过河腿就发软"。
婚嫁市场中,最受青睐的男方家庭是"一儿一女",即男孩有个姐姐或妹妹,因为女儿嫁出去了,也依然会承担照顾父母的责任,但并不继承家产,这样才有姑娘乐意嫁过来。家里只有两个男孩,女方根本不来见,嫌"负担重"。只有一个男孩也不行,没有姐妹分担照顾父母,也被认为负担重。
以往,说媒往往是熟人,不收钱,事成送两箱"礼",火腿肠、食用油等等。现在开起了婚介所,自然要正规化,男性报名费一百,女性报名免费。说媒成功,两家人结亲之后,封个利是红包给媒人,多少看主家心意,"几十、几百都行"。
周南村的李敏霞,前年刚刚把儿媳妇娶进门。她说,经常给人说媒的"老媒友",去主家领红包时,通常会把三四个媒友叫上,主家要给每人包两百块,再送两箱礼。如果是男方家庭困难或者有缺陷,说媒难度大,好不容易娶了亲,要大力感谢媒人,"封个一千、八百都正常"。
(过完年,村里的人少了很多,道路空旷,郭睿摄)
作为资源的女儿
赵大磊提到"过河腿发软"的隔壁大张乡,这些年彩礼费水涨船高。大张村位于大张乡的中心,大约3200口人,村东头,有着省道与村路交织的十字路口,是整个村子也是整个乡最繁华的地段,在村中处于"优越"地位。能在路边有间门面房的人家,全靠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拼抢,也因此在婚嫁市场中占据有利地位。
临街开超市的丁军强说,"十五年前,大张村东头的(男)孩儿,没有娶不下的"。如今,村东头三十岁左右的男孩子,至少"剩下"了五六个。
张文强在外打工谈了一个邻村的女朋友,相处不久,姑娘怀孕,男方父母知道后,希望上门提亲,结果姑娘父母开口就是40万。男方父母拿不出这么多钱,只好请中间人去说情,希望钱能少一点。姑娘父母却不肯松口,最低38万。男方父母无奈,只好告诉姑娘把孩子打掉,这婚"结不起"。张文强过完年就离开村子出去打工,似乎没有别的选择。
嫁到大张村的何倩,同样面临自己父母向婆家"狮子大开口"的处境。娘家开出高价彩礼后,被精明的婆家砍价砍了下来。她才"顺利"嫁过来。
划价过程,婆家托人从中说合,也有当面进行,从一开始的开价50万划到30万,30万到20万,20万到10万,10万到5万。漫长的拉锯后,婆家在行礼前一天又送去3万。加一起,十几万的彩礼,不算车房,终于把何倩娶回来。这是她在父母心中的"标价"。
母亲的控制欲很早就显现出来,何倩读完初二就不读了,想外出打工却被母亲拦了下来,母亲担心她去了外面,就嫁到异乡,回不来。
小姨在镇中心开了手机店,何倩到小姨的店里帮忙,吃住由小姨负责,每月拿一千多块的工资,也会给家里一些。在小姨的店里做了三年,认识了镇中心村子的男孩,就是她现在的老公,背着父母悄悄谈恋爱。后来怀孕,经过婆家的反复谈判而终于结婚。
她为父母带来的十几万彩礼,算是为家里做的最后一次显著贡献。何倩结婚时,母亲并没有把彩礼的一部分作为陪嫁带到婆家,她恼怒于父母不挂念自己。也造成新女婿"三天回门"时,在她娘家大闹一场,要回了七千元的礼。她选择和婆家站在一起,在丈夫闹场时躲了起来。
何倩说,爹娘心疼女儿的,就少要点(彩礼),不心疼女儿的,就多要点。
何倩的哥哥92年出生,已经结婚生子,比何倩小四岁的弟弟还在读初中。家有两个兄弟的人家,属于不好找媳妇的类型。也许这是她父母一次性开出高价的原因。
(族谱,图片来自网络)
代际剥削
大张村族谱记载,该姓人家自明初由山西"洪洞大槐树"迁来,繁衍600余年,为该乡、该村大姓。宗族时代的紧密联系已被市场经济冲散,然而在小家庭中,子女婚事仍是父母的"责任"。
大张乡是8路车路线的重点一站,公交车在这一站停留最久,从乡里到县城火车站需要25到30分钟,火车站广场上有着老城区唯一一家报刊亭,里面的杂志只有三种,《读者》,《知音》,《故事会》,没有报纸。智能手机在几乎所有年龄段的人之间流行,获取信息的途径变为一个个软件。
房地产大热波及到中原乡镇,大张乡中心已有开发商盖起了楼盘,不乏附近小村庄的人家前来购买,尚未封顶已发售一空,多为儿女购买的婚房。一套三居的价钱是二十多万,虽比不上县城三四十万的价钱,对于人均年收入刚刚过万元的中部农民而言,依然是沉重负担。
天价彩礼带来的怪相之一是父子反目。张兴明在上海打工,和同乡一起做会展展架,世博会的一部分展架就是出自他们之手,活儿多的时候,一天能有三四百甚至七八百的收入。这样忙的时候并不多,为了给家里儿子娶亲,他跟妻子生活节俭努力攒钱。媒人说了亲事,走完了一系列的"换手帕"、"送好"等流程,房子盖好,彩礼送去,到了婚礼前一天,儿子又提出,女方要求买辆车。
此前张兴明跟同乡"炫耀"过,自家儿媳省事,不要车。结果婚礼临头,又来了这一出。为了盖房和出彩礼,张兴明已经花光了家中积蓄,甚至跟亲戚举债。若再买辆车,实在不堪重负。儿子却不听,表示不买车就娶不到媳妇。父子俩说着说着吵起来,吵着吵着开始动手,张兴明拎起棍子把儿子打晕在地。最后车没买,婚自然没结。张兴明继续回上海打工,同乡笑他,怎么对儿子下得去手。他回答,"不是我把他打晕,就是他把我打晕"。
刚刚升级为婆婆的李敏霞,戏称伺候儿媳如"敬神",儿媳结婚没多久就怀孕,早上一杯热牛奶端到床前,晚上倒好洗脸水洗脚水。李敏霞的丈夫儿子在外打工,她在老家照顾儿媳,还有怀了二胎的女儿。想去村里帮人拆房子刮砖,能挣个几十块,结果刚去了两天,家里孩子纷纷感冒,她只得回来照顾病人。
儿媳刘丽静手中的iPhone6s,也是婆家人买的,土豪金仿佛彰显了她在家中的地位。尽管李敏霞对儿媳笑称,等孙子出生,"我就专心伺候他,不管你们了"。
(禁止焚烧秸秆的标语,类似的标语还有很多,比如“坚决征收社会抚养费”,郭睿摄)
堕胎男婴与贞操观松绑
现在的农村,开始流行"女儿多了是财,儿子多了是灾"的说法。
何亚娇从发现自己再次怀孕时就心惊胆战,已经有了一个男孩,担心二胎又是男孩,"养不起"。到了三个月能看性别时,去医院做了B超,知道是男孩,就做了引产手术,毫不犹豫。时隔一年又怀孕,确认是女孩,才欣然生下。大张村东头,像她一样因为头胎是男孩,二胎又怀男孩而堕胎的,已经有四五个。
而她母亲那一辈,为了生下男孩,千方百计东躲西藏,甚至不惜外出奔波大半个中国。"一定要生出男孩"是困于数代女性命运的紧箍咒,也带来荣耀与地位,与"计划生育"正面相抗,夹在中间的战场则是女人的子宫。如今,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悄然改变。尽管"一儿一女"仍被认为是最完美的家庭图景。
人类学家许烺光在其经典著作,《祖荫下--中国乡村的亲属、人格、与社会流动》一书中分析了乡村中国的婚姻关系,婚姻是以男性为中心的,婚姻强调的不是丈夫与妻子的感情,而是妻子对丈夫,尤其是对公婆的义务。妻子必须生育男性后嗣,这是妻子对婚姻应做的贡献。
如今的农村婚姻依然是以男性为中心,高价彩礼是"纳征"的延续。但是亲属关系、性别偏好,正在改变。生育男性后嗣是重要的,但不是唯一,"多子多福"不再被奉为圭臬,生了两个女孩且不再生育的家庭越来越多。
在县城一家私立医院工作的责任护士林女士,证实了堕胎男婴的普遍。在该医院,保守统计,一年引产男孩超过一百个。今年3月1号到6号,共引产6个男胎,均是已生育一个男孩的年轻女性。
林女士说,在外打工,谈恋爱怀孕,回来堕胎的姑娘也特别多。从家庭到学校,性教育依然缺席,流产被作为避孕的手段。来做流产的姑娘,多数是因为女方父母对男方不满意而阻拦婚事。
80年代兴起的"打工",使得原本束缚于土地的农村女孩有了进城工作的机会,寻找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流动带来了贞操观的"松绑"。怀孕流产的姑娘依然可以找个"好人家",离过婚的女人可以再嫁,甚至可能嫁给没结过婚的男性。
何亚娇便是早年离过一次婚,因"性格不合"。经媒人介绍,又嫁到大张村,生下一儿一女,在外打工的丈夫却出轨,出轨对象是19岁的同厂女孩。这次她却坚决不肯离婚,和婆婆一起逼着丈夫做选择,最终丈夫选择"回归家庭"。
(西南山村的早婚少女:云南金平县者米乡小翁寨村,16岁的新郎官小听背起蒙着红盖头的13岁新娘秀秀跑向婚车。秀秀趴在新郎背上,小腿努力向后抬起,可那双红色的高跟鞋还是套不住秀秀32码的小脚,掉了两次。11月27日,这对未成年的新人成了云南金平县者米乡小翁寨村的主角。在鞭炮声中,他们举行了婚礼。 )
早婚回潮
大张乡中心街道上新开了家名为"清凉e站"的饮品店,售卖汉堡炸鸡奶茶,张明雅不去驾校的时候会和小伙伴来这里喝茶聊天,一杯柠檬水只要3元。常来的还有附近中学的孩子。
墙上贴着花花绿绿的便利贴,上面写着年轻男女对生活的美好向往。急切的男孩写下一连串"约么约么约么"?留下自己的QQ号,躁动的荷尔蒙溢出纸面。
何倩结婚行礼时已怀孕五个月,18岁订婚,19岁怀孕结婚,在村里属于正常年龄。她自己说,一到23,24岁还没结婚,就"过了"。而拖到30岁还没娶媳妇的男性,连"离婚茬"(离过婚的人)都很难娶到,很可能意味着终身光棍。
比何倩年纪更小的刘丽静,17岁结婚,18岁怀孕。同学里十五六岁就结婚的也不是没有。比上一代农村人的婚姻年纪,明显提前。刘丽静的老公,比她大五岁,结婚时22岁,属于正正好,差一点就晚了。
刘丽静的婆婆说起这种心态,有儿子的,希望早早"抢"到一个儿媳妇,大事解决,算清净。有女儿的,不放心女儿出去打工,放了风筝回不来,最好早早定下,守在身边。
潜意识里,是怕姑娘出去"疯",乱谈恋爱。与离婚污名的减弱同时发生,似乎是父母面对无力控制儿女的最后一搏,趁年纪小,赶紧婚嫁,完成任务。
20岁的张明雅订婚之前在附近村里的幼儿园当老师,考了幼师的职高。再之前,她念完初中出去打工,辗转多地,从广州的电子厂流水线到上海的餐厅卖茶叶,对上海的工作比较满意,因为姐姐在那里,并且餐厅包吃住,每个月底薪加提成可以拿到三千多。她寄回家里一千五,用来供养弟弟,还有日常开销。
张明雅细细描述了她在电子厂的工作,电路板上是密密麻麻的焊点,要用肉眼一个一个去盯,判断是否合格。她做了三天,厂里要求她上夜班,她跟车间领导表示自己刚来,工作还不熟悉,能不能先不要上夜班,领导表示没得商量,必须上。第四天,她收拾行李离开,没要三天的工资。资本收割年轻的眼睛与身体,赚取价值,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张明雅和订婚的男友也并没有太多时间相处,通过网络聊天培养和巩固感情。"只要对我好就行",温柔,关心体贴,远程陪伴。男友也是念完初中,去北京投奔亲戚,做户外广告牌。男方家希望今年机会结婚,希望她现在去北京。她却想过两年再说,"一结婚,再有孩子,就出不来了"。
她更中意上海餐厅的工作,轻松还能赚到三四千块。她希望考完驾照之后再去,同样想跟她一起去上海的,还有三个19岁的女同学。只是担心上海那边不需要这么多人。
张明雅说肯定会和现在的男友结婚,现在正在享受结婚之前最后一段自由时光,比如外出不需要向人报备,尽管时不时响起的电话铃声体现了男友的强烈存在感。
与她同龄的刘丽静、何倩,不到20岁即将做妈妈,幼稚与老成两种神色在脸上交织,每天和婆婆一起生活,家务不需要操心,重要使命是把孩子生下来,之后再谋求出去打工。孩子会毫无疑问留给爷爷奶奶,这也是他们花高价彩礼的重要结果。
"娶亲难"被描述为婚姻挤压,造成男性失婚,而这背后是以女人为中心的交易,父母与子女之间扭曲的代际关系。
这个位于河南中部的村子垃圾遍地,环境早已被破坏,十几年前尚且清澈的河流,如今已干涸黑绿,这一切继续被无视。村中60多岁的老人,见到北京来的记者,会一脸严肃地问,"见过习近平没有?听说有些高级记者能经常见到"。
经济下行的压力直接逼近农村,今年打工的活儿并不好找,家住周南村的老王,年后去焦作找活儿,到工地才发现,去年的工人工资还拖欠着,他待了两天只能回来,面对着一脸怒气的妻子和年幼的孙子,再继续找活儿。
张明雅的爱好通常是看电视剧,比如前阵子流行的《寂寞空庭春欲晚》,相比之下,《甄嬛传》的对白太难,听不懂。
她们的共同之处是,没有想过别的可能性。结婚,生子,从原生家庭被交接到丈夫的家庭,继续扮演孩子的角色,即将担任的"母职"似乎没有太大影响。区别在于,婚前往往要寄钱给娘家,通过婚姻,为娘家挣得了一笔彩礼之后,开始由婆家供养。娘家父母再用这笔钱盖起房子,为哥哥或弟弟娶亲。
对于即将到来的三八节,19岁的准妈妈刘丽静表示没什么感觉,按理说跟自己有关系,"不过我自己觉得没关系,我还是个孩纸"。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部分地名、人名为化名)
(凤凰网:郭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