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中国第一个网红”死而复生
文| 关晓琦
采访| 关晓琦吴呈杰
摄影| 申兴刚
死而复生
这是3月下旬的一天,湖南邵阳暴雨,整个城市看起来灰蒙蒙湿答答的。沉珂家里大灯全开,门厅的墙壁上贴着暖色调的壁纸,显得非常干净、非常整洁。她站在客厅里,穿一身黑,微微驼背,面孔醒目。
“哈喽。”她站在原地,拘谨地打了个招呼。
这是一次经历了两个月拉锯才终于达成的见面,“你一个活人站在我面前,我就没有办法这么轻松地去跟你谈我过去的一些,对我来说甚至是致命的一些事情。”沉珂说,“还有一点就是,我也不想让你看见我的表情。我不喜欢聊天的时候跟人家目光对视,我不知道怎么讲,可能就是因为以前我跟你说的,心里总有一点自卑因素。”29岁了,她在现实世界中依旧无法获得安全感。
显而易见,沉珂是个网名。名字的主人在17岁的时候跟大多数同龄人一样,觉得自己是不被全世界理解的小孩,于是给自己起了这么个名字:埋在泥土里的一块“失落的玉”。
那是2004年,互联网通讯刚刚在中国兴起,自小被父母打发去跟保姆生活、在现实中孤僻而敏感的问题少女沉珂发现了一个更有安全感的虚拟世界,她把现实中那些无人理解的情绪诉诸网络—最开始是自己创作的金属音乐和说唱歌曲,它们灵气充盈,内容暗黑大胆,沉珂作为当时少有的女性rapper迅速在一众早期网络歌手和赶时髦的年轻人当中蹿红。
然后是网络日志,她在里面写除了金钱之外对她毫无抚养作用的父母,被全校同学恶意附会的与同龄女孩的恋爱,写她为了那个女孩自残、吸毒,“渴望跟男孩有精神上的恋爱,跟女孩有肉体上的交缠”。这些日志跟她血淋淋的自残照片以及化着浓重烟熏妆的哥特风自拍一起,在网上四处流传。直到现在,你依旧可以搜索到它们:“中国第一个网红沉珂”、“杀马特鼻祖沉珂”、“非主流教母沉珂”。
她的粉丝有很大一部分在二三线小城市出生和长大。10多年前沉珂最红的时候,他们刚刚进入青春期,沉珂成为少年少女心目中最酷的同龄人。沉珂在当时到底有多红?网上至今流传着一个说法:如果你是90后却不知道沉珂,那一定是因为你太乖了。
虽然不是有意为之,但作为一个偶像,沉珂的确曾给许多人带来类似的安慰。素不相识的沉珂被那些拥有灰色青春期的少年当成唯一可以理解自己的“秘密朋友”。比如宜昌女孩易樱儿,爸妈生她之前染上了毒瘾,妈妈在她出生数月后不告而别。接下来二十几年,爸爸戒毒、复吸,又戒毒、复吸,待在监狱里的时间比在监狱外面还要长。她觉得自己像同学中间无所适从的怪物,“知道她(沉珂)的事情以后,我觉得其实我这种情况也不止我一个人。虽然说我身边没有,至少说这个世界上还是有……所以说我就把她当成一个灵魂知己。”她有心事的时候就用写日记的方式跟沉珂说话。当时13岁的山东乡村少年王小成,父母关系恶劣,他也自残过,“伤心一次就划自己一刀”,沉珂的故事安慰到他,“就像是找到一个同类一样,就这么简单”。网名为“小巷麋鹿”的姑娘,“因为觉得经历以及心态都有相似,过得不如别人,觉得自己的生活糟透了……后来慢慢觉得她就是那种隐形的朋友。”
然后猝不及防,人们听说沉珂死了。铺天盖地的消息在网络散布开来:2008年2月13日,沉珂死了,死于自杀。
7年之后的这个雨天,人们口中已经死去的人站在邵阳高级公寓的客厅里。这些年来陆续有粉丝到邵阳试图寻找她的坟墓,有些人说没找到,有些人说找到了,言之凿凿,还说看到了骨灰盒。但直到去年以前,没人知道她其实一直生活在这座城市里,有3套房子,跟高中时候就认识的男人结婚,还在4年前生了一个女儿。
“都过了好几年了,你说一个死人的事,怎么可能老有人抓着不放?”巨大而明亮的屋子,小小的暗色的人。沉珂短发的发尾漂染成翠绿色,简直像个幻觉。
疼
2008年的冬天,沉珂的确认认真真地想要去死。
她记得那天是个什么节日,晚上天气特别冷。保姆放假回家了,空落落的房子只有她自己,父母像过去的十几年一样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窗外有人在放烟花,节日的夜晚看起来五光十色,而她却因为毒瘾发作蜷缩在椅子里呕吐。登陆QQ想找当时的网上爱人说说话,发过去一条消息,对方头像一直是灰的。她突然觉得,“这么多年了,我好像在看一出电视剧。我好想把这个电视给关了。”她关掉电脑,吞下很多安眠药,最后用刀子割开了手腕。
如今她依然记得那种疼,“真他妈疼啊,真的好疼啊。我感觉那个时间就是度日如年。为什么还不死?为什么还有意识?” 在电话采访里,她忍不住骂了粗口。
事实上,沉珂的家境很好。爸爸是一家上市医药公司的老板,白手起家把生意做得很大。他对沉珂和弟弟只有一个要求:安安静静地待着不要影响他的事业,不要做出让家庭蒙羞、无法收拾的事情。他几乎永远不在家,偶尔回家,也不会把宝贵的时间花在跟小孩交谈上面。妈妈跟爸爸关系很糟,一年到头在国外度假。小学四年级,爸爸给她转学去了长沙一所全封闭式贵族学校,从此父母几乎完全从她的成长途中退场,甚至有好几个春节都是打发她在校长家里过的。
她在这里认识了大她两届的易珑静。那个时候沉珂愈加封闭孤僻不爱说话,易珑静是她唯一的朋友。她们在晚自习时偷偷溜出来逗街对过面店老板的小黑狗,到了周末的晚上,两人偷偷挤到同一张小单人床上,相互挨着说很多很多的话。
易珑静说,爸爸妈妈又吵起来了,爸爸把妈妈给打了,不准妈妈回外婆家。今天我给外婆打电话,外婆哭了。
沉珂想起爸爸。她说,大人为什么老是那样?
她们越来越亲近。沉珂发现跟易珑静待在一起特别安心踏实,而易珑静跟其他男生或女生多说几句话,她心里就特别难受。易珑静生日,她写一张卡片给她:你是我所有的快乐,没人取代。我们永远在一起。终于有一个夜晚,两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尝试着碰了碰对方滚烫的嘴唇。但是也仅此而已。
可恰好是寝室里最八卦的女生看到了那张生日卡片。没两天,她们的事情就传遍了学校,并且传得非常肮脏。沉珂说自己无所谓,但她见不得易珑静被欺负,跟那些传小话的女生狠狠打了一架。事情很快闹到老师那里,易珑静的爸爸被叫到学校。沉珂记得那是个高大的“看起来有些吓人”的男人,一句话不说,进来就扇易珑静耳光。他当天就让女儿休了学。
易珑静离开学校的那天,沉珂生平第一次自残,用小匕首割开了虎口,“我感觉那是我懂的第一个事理,就是不是做好自己就够了,总要有一些该死的人他要来伤害你。可是我无能为力,我又特别渺小,我做不了什么。”直到毕业,她再没主动跟老师和同学说过任何一句话。
毒
沉珂高中时期,各种互联网语音聊天室刚刚风靡,她开始接触金属和说唱音乐,几乎把所有时间都用在在聊天室唱歌和在家录歌上。网络是另一个世界,她的黄头发、唇钉和性取向不会招到他人的辱骂指责。
当年与她合作过的歌手红狼记得,沉珂那时一进聊天室就吸引了一大批网友的注意。她的音乐“朋克、哥特、好像死亡金属一样的那种,就是看起来很怪异”,“把这种东西再加上她那种说唱,大家会觉得比较超前”。
这时,父亲已经让她从长沙去往湖南西南部一个叫邵阳的小城——中考交了6门白卷的沉珂让父亲非常失望,他买了一套大房子给她,让保姆照顾她的生活起居,花钱让沉珂进了当地一所重点高中,开学之前打电话告诉她,钱我定期给老师送了,在学校好好待着,别再给我弄什么出格的事。
和父亲对抗,沉珂做不到。从小到大,她连跟他对视都不敢,有时候父亲看她的一个眼神都会让人觉得“我活着就是对我们家的一个耻辱”。记忆中她只在父亲面前哭过一次,歇斯底里地质问父亲为什么一点都不爱她。那也是父亲唯一一次认真跟她交谈,口气很冷。他说,他的爸爸,也就是沉珂的爷爷非常讨厌小孩,他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孩经常遭到毫无理由的毒打。家里很穷,除夕去邻居家里拜年拿了人家一粒糖,被满院子追着打。偶尔吃一回鱼,爷爷把鱼肉剔下来自己吃了,鱼骨头蘸上汤扔给儿子。而家里的两个女孩,也就是沉珂的姑姑,连鱼骨头都没得吃。
“他用意是告诉我,在他的童年没有这些什么又是父爱又是母爱……他觉得反正他小时候就是那样过来的,他说反正现在你们这些人谈精神,精神世界,什么什么样的,那都是荒唐,他说那都是闲出来的毛病。他说你闲,你就去赚钱呗,你有了权力,有了名声,有了金钱、地位,你没有工夫去剖析那些什么精神这些什么事,他说那些都是假的。”
在新的学校,沉珂依旧格格不入,全情投入网络。变化出现在高二,已经转学去外地好几年的易珑静突然来邵阳看她。易珑静明显变了,她跟沉珂说自己过得很不快乐,但是有一个东西能让她快乐起来,也可以“让你感受我的感受,让我们永远在一起”。
易珑静说的那个“好东西”叫冰毒。
那几天沉珂记得格外清楚。她形容,就是非常非常颠倒混乱,又非常非常安稳。两个人躺着畅想未来,她们会一起搬到荷兰,那里允许同性恋合法婚姻,“就是想象一幅那种画面,就觉得特别酷的两个老太太,我们牵手在那一大片麦田里面行走……现在还记得,两人都笑开花了。”
她也记得第一次注射冰毒的痛苦,眩晕,想吐,像是要被什么邪乎的力量拽进黑洞,她死死抱住易珑静,唯一真实的触感是对方的胸部,特别柔软,特别安心。
但是两个礼拜之后易珑静离开邵阳,沉珂的精神世界开始全面崩溃。她更加频繁地自残,而且无比渴望把自己自残的样子拍下来传到网上——直到现在,这些照片依旧会被人们当作她这个“网红始祖”祸害无知少年的证据。但等清醒过来,看到QQ空间里那些血糊的照片,沉珂又为自己的举动感到惊慌失措:“我就是摸不着我自己。就常常觉得我心里住了一个怪兽,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是不是自己脑子有病啊?”她忍着恶心删掉照片。
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躲在网络世界的少女唯一能想到的求助方法是上网。她用各种各样的关键词组合搜索,其中包括:整晚整晚失眠,耳朵常常出现幻听;感觉看什么都是灰色的,不知道到底是想杀了别人,还是想杀了自己。
屏幕上跳出一个她从来没听说过的词,“抑郁症”。“我当时在邵阳,小小的一个城市,我去医院我找谁呀?我(难道要)说大夫我觉得我有神经病,我要挂神经科?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
但自诊出来的病症反而成为她与自己和解的安慰剂。通过家里的医药公司,沉珂弄到很多安眠药,不管白天晚上,觉得累了就吃,睡不着也吃,要么就注射毒品。
与此同时,她越来越控制不了自己。明知道怕疼,却在一天之内连续穿了舌环、唇环、乳钉,把右手的所有关节纹上刺青,没打麻药;明知道晕血,就用刀割自己,买了医用针管来抽自己的血。直到2008年的春节,登陆QQ没有找到当时的网上爱人,那一瞬间,她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
采访已经连续进行了三个多小时,她在电话另一头说到这里,忽然莫名其妙笑了起来。“当时没经验,我后来看电视才知道,如果你要割腕自杀你应该泡在浴缸里,这样你的血就控制不住。”
那次自杀,她其实没有死成。
当年网上的讨论轰轰烈烈,一些人流着眼泪为她点蜡烛,另一些人说她活该,批判她教唆粉丝自杀自残,祸害青少年。然而,讨论的女主角对这一切毫不知晓。她睁开眼睛发现躺在医院里,病床边坐着不知道刚从哪个国家飞回来、好长时间没见过的母亲。沉珂崩溃了。她质问母亲,你们平时从来不管我,为什么这个时候要来管我?我明明已经熬过了痛苦已经结束了,你他妈硬把我拉回来,为什么啊?
母亲一向不清楚她的事情,紧张地叫了她知道的所有女儿现实中的朋友来问缘由。事后推测,可能是其中有些人会错了意,在网上说沉珂因为自杀已经走了。
在病床上得知朋友们把自己的死讯误传出去,她只说了一句话:“那就让沉珂死了吧。”
复活
沉珂自此跟所有通过网络认识的人断了联系。她被母亲送去国外的戒毒所,有一年多基本没有上网。回国之后生活又回到原本的样子。这一次她逃避现实的方法是网游。她起了个新名字“幽灵木偶偶”,为了吸引别人组队上传了一些照片。有人在游戏里问,这个妹子挺像混血,长得很像当年那个沉珂,是不是盗用人家的照片啊?那个沉珂是不是诈死啊?
类似的质疑在7年间时不时冒出来,她每一次都坚决否认。一方面是想要彻底抛弃过去的自己,好像“沉珂”死了她就能有一个全新的开始。一方面是恐惧,她害怕那些自杀、自残一类的事情传到父亲耳朵里,“就是好像感觉也不是说以我为耻,就总觉得很怕我爸知道这些事。”每当有人问她到底是不是沉珂,她就愤怒地骂回去:长得像你们鼻祖我真是倒了血霉。
也有绷不住的时候。2012年“幽灵木偶偶”的微博毫无准备地收到曾经的爱人韩弥可的私信,她第一次跟人承认了自己就是沉珂。那时距离沉珂的“自杀”已经过去4年,韩弥可持续听到很多关于沉珂诈死的传闻,一个失眠的半夜,她终于忍不住给“幽灵木偶偶”的微博发了一条询问私信。不久之后,回复来了,一个拥抱的表情。“我就有这种强烈的感觉,我觉得是她,因为我们以前老发这个表情,就是拥抱的那个表情,因为就好像你走在大街上,你去跟一个陌生人说嗨,你好,然后对方紧紧地抱着你,你会觉得,对不对?那肯定是她,你会有那种强烈的感觉。”她立刻要了电话号码打过去,半个小时的时间,什么话都没有,就一直哭。算起来两人认识的时间已经超过10年。按沉珂的说法,她们相识的契机是在同一个聊天室里做歌。韩弥可的版本却不大一样,她说其实严格来说自己算是沉珂的粉丝。高中时第一次在网上听到沉珂的歌,太有共鸣了。她想认识沉珂,想有平等的交流。完全不懂音乐的韩弥可决定开始写歌,“我做歌完全是因为她”。后来她跟许嵩合作过,也成为了拥有不少喜爱者的豆瓣音乐人。
沉珂很快发现她和韩弥可非常投契。那时易珑静刚刚离开,她的精神失稳。少女时期的韩弥可比沉珂更加封闭,更加沉默寡言。她们可以通宵开着QQ视频给对方放自己喜欢的歌,或者各自做各自的事情什么话也不说。两人聊音乐,聊游戏,一起把跑跑卡丁车打到最高等级。但她们几乎从来都不聊“现实里的事情”,也从来没人提过要见面,彼此相爱,却没有确立恋爱关系。
极少的时候韩弥可也跟沉珂讲自己,通常是一些情绪濒临崩溃的时刻。她跟沉珂说,父母又吵架了,她躲在自己的房间哭够了推开父母房间的门,说你们再吵一句我就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了。结果父母不吵也不闹了—他们一句话都不跟对方说了。
“我觉得自己是个小怪物……我觉得只有沉珂能懂我,我跟别人没办法说。别人会觉得你无病呻吟吧你?对不对?你上着一个很好的大学,你有手有脚,你很健康,你干嘛天天这样?”
然而沉珂几乎从来不跟别人说自己的家庭和自己的过去,包括对韩弥可。这么多年来,做生意的爸爸只教会她这唯一的人生道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没人有这个闲情逸致关心你的精神世界,“而且也说不准人家心里怎么笑你,怎么看不起你。何必给自卑再多加上一层?自己写日记吧。”沉珂说,“我觉得是很对的。”
韩弥可觉得她们从未真正在一起过。这是一段常人难以理解的亲密关系,两个同样极度压抑情感的人可以多么亲密就可以多么疏离。于是从湖南小城考到北京上大学之后,极度失望的韩弥可交了第一个女朋友。并不愉快,跟一个退而求其次的人当然不会愉快。她还问人家,如果我对你的爱永远不会超过对沉珂的爱,你能不能接受?
2008年春节,中国南方下起罕见的大雪,电力系统不堪重负,韩弥可一家人不得不到酒店度过新年,期间她一直都没有上网。就是在那期间,沉珂试图自杀。在决定自杀之前,她看到韩弥可的QQ签名上写着一段与韩当时女友有关的话,沉珂在QQ上给韩弥可发了一条消息,韩弥可没有回复。这成为当时压垮沉珂的最后一根稻草。
2016年1月,北京, 《人物》记者在一家意大利餐馆把沉珂自杀的经过告诉韩弥可。这个看起来阳光开朗,一分钟以前还在以赞美上帝的积极热情赞美餐厅里难以下咽的牛排的姑娘,突然间就完全沉默下来,这是她第一次知道沉珂自杀当天的具体情形。
“我和她就好像两个人在冰窖,在一个冰窖里,你知道吗?……我觉得总想要让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就是让她不要那么冷,但是我自己也知道我也很冷,我没有办法给予她更多……” 她一口气说完一大段话,差点哭出来。从简历上看,任何人都会认为现在的韩弥可是个开朗的酷女孩,在一家餐饮连锁做中层管理,常常出现在北京的各种酒吧和音乐聚会上,还有一个感情很好的美国女朋友。但是在这个时刻,好像这些年来她极力试图摆脱的那个自己又回来了。
2008年初得知沉珂自杀之后,韩弥可一度非常痛苦,有将近两年的时间几乎不跟任何人说话,“基本上就是以泪洗面”。接下来她用了几年的时间寻找治愈自己的方法,试着恋爱,工作,看很多心理学的书,强迫自己变成一个“派对动物”。直到几个月前,她正式成为一名基督徒。上帝无条件地爱她,宽恕她,拯救她,给她光明和快乐,她已经好起来了—至少她自己坚定地这样认为。
除了韩弥可,沉珂本不打算再向通过网络认识的任何人透露自己曾经的身份。直到2015年的一天,她在论坛上看到有人贴了一张女儿瑶瑶的照片,那照片她在“幽灵木偶偶”的微博上晒过。发帖的人说,这小孩看眼神就挺邪气的。那个沉珂当年自残、吸毒、滥交,用自杀炒作,教坏了多少年轻人。现在炒作成功了,又生了一个小杀马特,倒要看看她又要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千疮百孔的少年时光一下子扑面而来。2015年12月22日晚上,很多人都被一篇长微博刷了屏:我是沉珂。大家好,7年不见。
贯穿人生
拍照和采访全部结束已是夜晚,雨几乎下了一整天。保姆做好晚饭端到阳台,沉珂一边吃,一边刷微博。她睡到下午才起,这是她那天的第一餐。
这套房子位于邵阳市中心的一个高档社区,闹中取静的地方。沉珂在屋里养了一只名叫“陈四”的肥猫,猫喜欢睡她脚边,打呼噜非常响,沉珂有时坐在阳台上一听就是好几个小时。她总共拥有3套这样的高级公寓,各雇了一个阿姨进行日常打扫和照顾,而她自己通常根据当天的心情决定要住在哪一处。她极少出门,几乎每天待在家里上网、听歌、打游戏,偶尔打理淘宝店和妈妈名下一家医药公司的生意,大部分时间晨昏颠倒。
2012年,她跟高中时代就认识的男生结婚生子。男生家境优渥,迷恋当年她身上那种令人完全摸不透的气质,多年间一直念念不忘,婚后也将她保护得很好。每天晚上,男生都“像遛狗一样”强行拉她出去散步,算是她仅有的日常运动项目。他和沉珂的爸爸一样经营医药公司,但是他会挤出一切时间回家陪她,明知她不喜欢出门,每逢假日也要带她出国旅游。
但从本质上来说,妻子和母亲的身份并没有给沉珂的生活带来太多改变。女儿出生的第一年她完全没有当妈妈的体悟,孩子一生下来就是阿姨在带,沉珂一口奶都没喂过,“基本上就是借我的肚子装一下”。后来女儿学会说话,跟她有了第一句交流,她才慢慢有了做妈妈的自觉,这个小人特别神奇,要对她好。女儿今年4岁,平日住在爷爷奶奶家,每隔一两周会被接回来住几天。不见面的时候她很少给女儿打电话,与亲近程度无关,而是小姑娘通常说两句就烦了,“她不习惯表达感情,跟我一样。”她常对丈夫说,希望女儿的性格像他,一点也别像自己。
家里人对她在网络上的身份和往事一无所知。去年12月22号晚上,沉珂发完那条“死而复生”的长微博之后立刻关掉了电脑和手机。她不知道这次的冲动又会产生什么后果,会不会黑她的人一下子全来了?会不会又传到爸爸那边去?她吃了3颗安眠药,晚上8点就“连滚带爬”躲去床上睡觉。
这一夜,那条长微博上了微博第一热搜,“幽灵木偶偶”的微博粉丝量从30多万上涨到150多万。第二天起床,微博和用于淘宝店客服的微信集体被消息淹没,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当年到底有多红。
她吃了当年的教训,不愿意再看到“负能量”、“祸害社会”之类的指责,开始只在上面发段子和冷笑话。她的150多万粉丝很高兴,说珂姐,看到你现在这么幸福我们就放心了。媒体很高兴,纷纷找上门来,希望把她写成一个励志故事,“就像山村变形记,突然悔悟之类的。”而沉珂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虚伪的“双面人”。
生活好像往前进了,又好像没有。
上一次跟父亲说话是4年前,她打电话过去跟爸爸说,我有喜欢的人了,我想结婚。父亲什么都没问,冷冰冰说了两个字,不行。“他就说不行。我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他就挂了电话,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可能就是他已经不承认我这个女儿了吧。或者又比如说,就是我做的一切,在他的眼里,从那个吸毒的事情让他知道之后,都是让他心烦的吧。”
“我特别迷茫,我觉得我现在也算,我不能说我现在是病人,我只是在努力地学着向这个世界妥协,向我的很多三观去妥协,我努力地去过好自己。我觉得我凭什么,我现在要道貌岸然地站在这儿跟你们说我已经好了,我是怎么转过来的,我自己心里都还没有底。我到底好没好,我阴晴不定的,我到今天都还是,所以我不确定这一切,我不想去骗人,我不想去坑人。”
不下雨的时候,白天晚上不管走到哪,邵阳的街上都能看到穿着睡衣的大人小孩,沉珂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地方。她因此决定待在这座度过青春期的小城生活,并且不再离开。“就好像所有人都在梦游,全世界都在陪着我梦游一样。”她把3套房子里自己的卧室全部装修成暗黑色调,角落里立着十几岁开始写歌时买的第一把吉他。吉他已经坏了很多年,可是她不想买新的。
《人物》记者离开邵阳的那天,沉珂一直到早晨6点才睡,受到出版社的邀请,她打算把高中时期那部未完成小说重新写下去。小说的名字叫做《沉》,写的是她自己青春期的故事。然而,她发现29岁的自己什么都写不出来,反而被重新拖拽到旧日的情绪里头。于是她喝酒、熬夜、打游戏,那种想要甩掉什么的强烈愿望,跟19岁的时候是一样的。
如果一个人的青春期是这样一个故事,那么这个故事也许将会贯穿她整个人生。在故事主角的置顶微博上,至今还写着一句连她自己都将信将疑的话:我们相互敦促,一起改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