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穿着破衣烂衫的苏格拉底,走在大街上、广场上,或是其它任何公共场合的地方,就开始他的“讲道”。他见人就问,逢人就讲,连赴死前一小时还兴致勃勃地和旁边的人探讨生死、灵魂、智慧、快乐……
从西方的圣人苏格拉底身上可以感受到西方传授知识的特点——开放性。到了16世纪的欧洲,西方教育家夸美纽斯首创了班级授课制,从此大规模的课堂教学成为世办上最重要、最通行的教学组织形式,这对于大众教育、大众传承的普及性发挥了决定性的影响。
与西方重视“普及”的特点不同的是,中国重视的是“考验”,“得其人乃传,非其人勿言。何以知其可传?”中国古代最怕所传非人,各种绝学、绝技要经过师父的百般考验后才能传之。这也是中华文化的绝学流失惨重的主要原因。
与苏格拉底在大街上公开交流来传播自己的学问迥然不同的是,中国的隐士们出山挑选徒弟作为自己一生的大事。
以黄石公秘传张良的故事为例。黄石公四处选徒弟,偶遇张良,先是故意把自己脚上的鞋子掉到桥下,然后傲慢地对张良说:“小伙子,下桥去把我的鞋子拿上来!”张良忍住怒火,走下桥去为老翁取鞋。张良拿着鞋来到桥上,老者又伸出脚来让张良为他穿上:张良再次强压怒火,为老者穿了鞋。那位老者也没有道谢,一笑而去。老者走了一里多地,转过身回到桥上,对张良说:“孺子可教!五天后一早在桥上等我,”张良觉得奇怪,认为这位老者一定是个高人,于是跪下连声答应。五天之后一大早,张良二就来到桥上.没想到老者已经在此等候他了。老者大怒,对张良说:“你与老人约定,为什么迟到,回去吧.五天以后早些来!”这样又过了五天,到了约定的日子,鸡一打鸣,张良就来到桥上,没想到老者有先在桥上等他。老者这次怒容满面地斥责张良:“你为什么又迟到?五天以后一定要早些来。五天后,张良半夜就来到桥上,过了一会儿,他看见那位老者走过来了。这次,老者高兴地说;“应当如此!”然后拿出一部书,对张良说:“你熟读这部书,就可以辅佐帝王,十年之后定会成功。十三年后你再来见我,我就是谷城山下的黄石。”说完,老者就转身离去了。
这是中国式师道传承。没有“考验”,就得不到“真经”。
《黄帝内经》讲到绝学的传承时,谈到专门设置各种考验,以“龟”考验学生的手[《黄帝内经》:“手毒者,可使试按龟,置免于器下而按其上,五十日而死矣;手甘者,复生如故也。”,强调“得其人乃言,非其人勿传”。
受到考验才能收徒,这是古中国师道规矩。那么,古代经典往往是圣人一生心血与智慧的高度浓缩,也会彰显 “考验”式的思维方式:巧设障碍,检验出“有心人”为真正的传人。
中华古代经典在面向“普罗大众”的普及面下,常常故意巧妙设置多层含义,布下各种迷障,考验有心人。因此,人人读经,有口无心者不能取得真经,只有有心人读经,通过了经典暗藏的“检验“,才能获得精义,这才是中国古代圣人师道传承最重要的思维方式。今天,当我们渴望做圣人的好学生时,如果遗忘了这个重要的古代师道思维方式,就会增加无尽的误解与误读。
二
中西师道的不同特点,决定了中西学问特质的差异性。
中华文化的学问是“心学”,其特质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心有灵犀一点通”,以心印心,心心相印。
然而,现代人的学习方式,深受西方教育体系的影响。西方文化是“胃与大脑“的学问。《圣经》的阅读方式就是“吃”的方式,鼓励人“吃书卷”,“人子啊,要吃我所赐给你的这书卷,充满你的肚腹 ”,犹太人鼓励孩子阅读的第一个仪式,就是让孩子舔书上的一滴蜜,让孩子感受到阅读经典是甜的。
“吃”的学习方式,理想状态是消化吸收,讲究“取其精华,弃其糟粕“;不理想的状态就是“填鸭式“。
除了重视“胃“式学习,西方学习模式还重视”大脑“,左右脑开发风靡全球。
中华文化的师道重检验,因此传承方式就是“检验“式,检验的是“有心人”,召唤有心人进入它的世界探寻奥秘。
当现代人丢掉了“心“,习惯性地用现代人的学习方式——“胃”和“大脑”来学习古老的中华文化,就会格格不入。
读起经典来,有口无心。
字句穿肠过,精义不留心。
三
如今我们现行的教育体系是从西方嫁接过来的,这套体系在那个年代对于工厂培养大量工人十分有益。如今机器人时代正在逼进,工厂已经不需要这么多工人了,可是我们的教育体系却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
当前教育体系的“师“与古代“师徒制”的师有本质的不同。古代各个行业都是以师承制为根基,学名就是“学徒制”,无论是医界,商界、武术界、梨园界、手工界,行业领袖与人才塑造,唯系于此!
为什么圣贤常常叹息“道死苍梧”?
为什么韩愈作“师说”:古时,道之所存,师之所存。
真道真师,已经灭绝,今天只剩下“术业有专攻”的学科教育、专业培训了。
如今古中国的“师承制”(学徒制)的精义被铲除了,取而代之的是规模化教育,不必为孩子一生负责的“授课老师”。而西方教育,表面示以大众教育,而骨子里仍然保留了某些锻造精英的秘密教育——严格的师徒制。
四
“学”、“师”、“徒”,是人类永恒的命题。
《吕氏春秋》上可以从“劝学篇”到“尊师篇”再到“诬徒篇”中追寻“师徒相与造怨尤也”的历史线索。
人人尽知“三人行,必有我师。”这只是孔子美好愿望的理想版。其实,《易经 损卦》的原文是:“三人行,则损一人,一人行,则得其友。“ 为师者,必损。在古老的人类历史中,因为师徒仇恨造成的伤害太深而修定规矩:一个师父只带一个徒弟。后来西方的某些神秘教育还保留了这种传统。
中国认为人性本善,在“好政府好权力”的架构下思考一切,一切围绕权力的指挥棒,社会选择了掩埋,文饰、虚伪。在权力的绝对控制下,知识只是口号,老师不过是工具,语言只是装饰的辞令。
西方承认人性本恶,警惕绝对权力的绝对危害,千方百计限制政府权力,尊重一切批判的声音,社会走向了反思,改过、纠正。马克思,反而成为西方资本主义的老师,《共产党宣言》中的高额累进税、高福利等等实际措施,都被资本主义社会吸收了、借鉴了、实现了。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是美国高中生的必读书。他们是马克思的好学生,马克思对资本主义最猛烈的批判,如同“上帝之鞭”一样抽打他们不断地纠正自己,使今天的资本主义更像社会主义。
没有批评,就没有老师。
时代的批评者,是时代的良知。
大师,是大时代的大批评者。
孔子、马克思,都是对时代最严厉的批评家。
接受批评,认真反思、 力行改正,才是真正的徒弟。
“清早起来,大声夸赞你的朋友,还不如诅咒他。“ 夸赞之辞,是最甜密的诅咒。谁沉溺于夸赞,谁就难反思、难学习,难改正,最终溺死在魔咒中,甘当背叛之“徒”。
千百年来,孔子作为国家之师,永远逃不出被权力蹂躏的宿命:需要的时候,供在神龛,万众膜拜;不需要的时候,打倒在地,踏上一万只脚。……这就是一国之师的命运写照!
如今,马克思是我们国家伟大的导师,是共产党的老祖宗。中国有几千家纪念馆,几百个全国爱国主义教育示范基地,多少领导人纪念馆,各种陵园,可谁也没想到为党的老祖宗、国家的伟大导师修建一个纪念馆!马克思的生辰日、去逝日,有多少中国人怀念且纪念?……
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饮水思源,师恩不忘,可为大孝也!大孝不立,何来小孝?
孔子与马克思,两位中国之师,他们活着的时候,都是世俗眼中最凄惨的失败者。
孔子生前“少也贱,故多能鄙事”,为了糊口给人当吹鼓手,放过牛羊,后来四处流亡,饱受白眼,“累累若丧家之狗”,死后五百年,才给他封圣。
马克思一生穷困潦倒,债台高筑,父母与他断绝关系,又被亲人骂作懒汉,举债度日也不找一份正常工作,可谁又能读懂17岁时他已把目光投向了“为人类而工作”。 ……
今天,谁愿意身体力行孔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呢?
今天,谁愿过马克思那样的人生——为政府所不容,常常贫穷地连房租都交不起呢?
今天,谁愿意真正继承他们的精神,师法他们的行为?
多少人高举孔子与马克思的名号,消费着孔子与马克思的知识,用来掘取当下的名利。嘴上奉他们为师,精神与行为背道而驰,这难道不是赤裸的背叛吗?马克思在世时已经预计到他的”学生们“将如何利用他的知识,因此,他对利用他思想的人愤然警告:“我本人无论如何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
“学生“们还在努力地消费着“师父”留下的最后一点知识残羹……
呜呼,哀师之悲凄!
呜呼,叹道之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