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声集》自序
初名《刀螂集》。刀螂就是螳螂,瘦成劈柴,两臂虽细,外观像斧,见辙不避,当啷一声,粉身碎骨,北地俗称刀螂,四川叫他猴三儿。少时的我,就是这样的瘦猴儿,最见不得猴三儿,总爱掐死它。
我,一介寒士,僻处西川,幼稚作而不述、少时多做少叙,成人述多于作。三岁,三叔祖熟睡蹬翻烘笼引燃被盖,四合院草房浓烟滚滚,他的大儿媳妇都把襁褓中的幺儿抱走了,妈妈却忙于挑水灭火,我呢沉入梦乡,家中别无大人,万一火旺,梦虫不就完了?不久三叔祖死去,他的百余种圣谕讲本,世纪末剩下二册,归了我。冥冥中,三叔祖的事业被我继承,从小喜欢生造词汇。那阵,爸爸常帮生产队购煤炭,汽车在敲钟坳鸣高音喇叭,社员挑担背筐去卸车,队里生产生活燃料不再紧缺,捞茅柴捡树叶的田家郎安逸得直见板,于是我旋造词港起了无烟煤表达社员心声。从此,港起了无烟煤就成了多数村童和少数社员快乐到极点的常用语,连同我的骚形、丑形、艳形、俩形、跩形、骚公子、骚母子、老木没等自铸语,跨世纪了在故园也偶有使用。鲁迅反对生造词语,可是他也生造过汉字和词语。毛主席《反对党八股》赞同鲁迅主张,痛感“我们生造的东西太多了”“要向人民群众学习语言”“要从外国语言中吸收我们需要的成分”“我们还要学习古人语言中有生命的东西”。一九六五年九月,主席《对胡乔木二十七首诗词稿的批语》:“要造新词,天堂、霓裳之类,不可常用。”可见,生造虽不好,新词不能少。表述新事物,总得有人造生词。
毛泽东时代上小学,一本一九七三年商务印书馆《新华字典》读到今天,挼掉首尾,常备案头。一九八一年五月一七日购读《中华大字典》,一九八四年三月二一日购读《辞海》缩印本。一九八八年为了省钱,把四卷本《辞源》转让单位,新购缩印本,落得价差,添资又买《汉语大字典》《汉语大词典》,一九九六年一月五日买齐。
一九八六年写《王褒集考译》,效法螳螂捕蝉,遍翻辞书,搜索义理,看见《经籍纂诂》《尔雅义疏》《辞源》《辞海》《中华大字典》引证王褒词汇,欣喜若狂。从此有空就翻,收获很大。
一九九一年底,我兼营资阳文献印社,上班修志,下班考古,忙不过来时,发动家人、打字员助阵,搜索辞书征引词条,一九九二年一〇月打印《王褒集考译》时,纠正《汉语大字典》《汉语大词典》失误,作《王褒词汇研究》。一九九五年打字铺关闭,雇员星散,业余主攻辞书收词、释义、寻源之失。藏书万卷,彼此对校,才觉辞书也是人编的,错误难免,查出就该纠正,于是整理辞书错漏上千条寄给《汉语大词典》主编罗竹风,谁知石沉大海。一九九八年,《王褒集考译》出版,罗列词目一六三〇条,其中辞书当引漏引七二九条,收秋一词竟引周立波一九四八年《暴风骤雨》,晚了两千多年;一九九九年作《汉张表碑研究》,辞书引证一三条,漏引四三条,其中佐治引清末,晚了一七〇〇年;二〇〇〇年《资阳市房地产志》《王氏宗谱》出版,在所收充满之乎者也的清朝文章里,居然掩藏新词一〇六条,其中年复一年,词典引杨沫暮年日记,晚了三二〇年,又编《黄氏家谱》仅录宋神宗赠黄峭诏即有一三个新词,内中陨星指人死则星陨落引柳亚子,晚八百多年;二〇〇一年《敲钟村志》出版,开列北宋至民国村民遗文中的简化汉字二二六个、村志引述地方文献时,遇到《新华字典》查不到的生僻字一五四个,一一注音释义,胪列新词七九八条,其中运力引薛暮桥,晚了七三〇年;二〇〇二年整理《四川方言会通》,开列新词一二二八条,其中出国引许地山,晚了千多年;二〇〇四年一一月草拟《邵子南语汇考》,开始网上查找,辞书仅引三条,漏引词语里,宜引源而待征八一四条,其中哇哇引一九八一年《当代》,晚了四四年。
一九九九年,既查核古籍,又比较新书,既留意经典,又辨识一般,既考录金石文献,又罗列地方文献,既查证公开著述,又比较内部资料,才知道辞书尤其《汉语大词典》引文立目随意性强,罗竹风《实践是检验辞书编纂工作的唯一标准》:“《辞海》体例规定,大条目不过四五百字,中条目三百字左右,小条目只有一二百字。”这句话,热炒热卖阑入他主编的词典中,赫然作为例句。更可骇怪的是,一九九三年出齐的词典,报刊例句引到了开机前夜:高位引一九九二年《新民晚报》,黑米引一九九二.一二.一二《光明日报》。饭量、面型、高等教育、高等学校等越常见的词越胡闹,简直不引任何例句。大出意外,随见随记,零星积累了很多纠误追源的词条。几经徘徊,在《汉语大字典》常务副主编赵振铎口头鼓励下,终于壮胆汇补旧文,开列经眼词汇在《词典》《字典》等主要权威辞书中的立目收漏情况。这是一个为人作嫁、费力不讨好的苦差,多年寒暑伏案,一灯吊影,双手抗万儒,何异螳臂当车,故作《刀螂集》。
这种自不量力的牺牲精神,来自庄周笔下的蚊虫,他老先生挟泰山以超北海,精神可嘉。再就效法蚁阵,形单手双,慢数群书可见十指,哪能成阵?可是多年如一日,挥手勤快顶旋风,乍看起来似有千夫万指,隔山望去,不就是黑压压一流蚂蚁阵么?
辞书视野要开阔,穷搜山海。东汉王充《论衡》“知为力”即英国培根“知识就是力量”,是不同语种不同时空的同一思想表述;南宋魏了翁《永康军花洲记》“山径之蹊,人惟不用耳,用之而成路于介然之顷”就是鲁迅《故乡》“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一个涵义,用汉语和共语两种方式表达而已。可见古今中外,嘴巴亿张,义理一个,只争哪个溜得最圆,叫得最响而已。辞书引用书证,不仅要看语汇发展史,还要衔接思想轨迹,若能透露出汉语思想发展史,那就更好了。
辞书的编者两眼向下,不能死盯着几本赫赫扬扬的大典、几个高高在上的名人、几篇如雷贯耳的范文,须知名人文章也多半掠美民间。要逼真源,还需扎实努力,深入查证地方史志谱牒文献,汉语汇真正悠久丰富的源头乃在民众中间。基于此,适当选引报刊新词立目固然很对,但不能滥,不能偷懒。过多仰仗报刊,多半找不准源头,因为报刊天天出月月见,多得无比,好些词汇百年前乃至千年前就有了,并非共语暴发词,词典却老引截稿前几天的刊物,让人疑心编者为了交卷,边看本地当天报刊边收词立目,顺手拈来,如此关门编造辞书,不与外界搭白,学习罗竹风,住院闷头弄,恐非上策。
事实上,任何民族语言,编辑词典时,正如人类写远古史、个体写回忆录,永远无法清晰铁定自己学龄前的详细经历。任何语种的词汇,真正的源头从来只能在口腔内、云端里、夕照中、古井下、荒坟坝、习字本上荡漾,何况这个尊崇子曰诗云、鄙视俚俗谣谚的民族语言,他的语汇库一直落后于口头语汇,粗通文墨的下里巴人纵有手记,也被雅文化圈子围剿排斥,不易久传,难以远行;个别人民性十足的文史秀士穿刺提炼,掠美使用,才见天日。何况辞书编纂专家,语言材料虽然浩繁,而缺乏民间文献;拥有地方文献的冬烘先生,又无机缘参与编纂辞书,表达人民呼声。
我不怕浅陋,力图根据手上资料,使编纂与俚俗二者结合,在僻野而吼权威,奋起螳臂,托出《刀螂集》提供方家暂时走眼、失察的例证遴选,雅俗并举,以供后人追认。
二○○四年十二月八日成都永丰路仰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