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年十四非毛半载
童年的我,最讨厌人家喊小鬼,自认毛主席的乖娃娃。十岁时,一个雨天,货车无法开行,司机悬赏半斤粮票,叫我们几个同学步行八里到公社帮他传话,稀泥烂淖,摸爬滚打,完成了任务,司机笑眯眯地喊小鬼,我退回物质刺激,严肃地说:“屁的小鬼,喊小王。这么远的烂路,我们几个同学帮你跑信,红小兵学雷锋,稀奇你的粮票啊,分吃一二两米饭就不死人了哇?收回去,只消喊声毛主席的乖乖,啥子都有了。”
一上初中二年级,我就申请参加红卫兵组织。报架子里读五月十一日《光明日报》特约评论员文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说是要打碎四人帮强加在人们身上的精神枷锁。校园枇杷花下,邹老师告知:“最近国家取缔红卫兵,希望王洪宁同学积极努力,创造条件,将来直接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真理标准问题大讨论中,我满十四岁,哪里知道红五月刮起黑旋风,幕后项庄舞剑意,垂帘听政要逼宫。分班风刮起来,我分在快班,一心主办黑板报,积极批判四人帮。渐渐地,我开始腹诽人民领袖,离经叛道的火花飞溅在知识的荒漠里,胡乱蔓延了。不久,贫下中农驻学校宣传队撤消,王队长回到老家苌弘寨,农闲饭后叼着叶子烟竿讲述《孔子访苌弘》的民间故事。
放暑假到中和镇,一边接受郑伯伯用文言文灌输语文知识,一边到研究生何华武家补习数学,记得课前课后,我老爱一知半解背诵毛主席这一段话,嘲笑他的另一段话,自鸣得意。知青出身的何老五,欣赏我的勤奋敏捷,却没有推波助澜。他的床,收拾得整洁,我们午休片刻,又起来学。他给我书扉题词:“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后来弄丢了,留下的思想轨迹不到十件,首推三件:
一是武汉市建文印刷厂一九七七年出品六十四开塑料日记,在《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插图扉页,我用毛笔墨书“《语文知识》,一九七八年九月九日”,可见我尽管逆反,还在纪念主席忌日。
二是一九七八秋天《丰观》第二集六十四开课堂笔记,世界地理第一章第三节三:“第三世界的反霸斗争:国家要独立,民族要解放,人民要革命。”意味着我虽然口头以蠡测海妄图和毛主席较真,其实佩服他三个世界划分的伟大理论。
三是通读《毛泽东选集》第一卷繁体字竖排本,竟因此奠定了我识繁写简的硬工夫。这本书是北京第二版第二十八次印刷,定价七角,环衬印章并签名:“王定金购于中和书摊,一九六三年十月二十日。”爸爸买毛选时,我还是两个多月的胚胎。童年调皮贪吃好骂爱打架,爸爸很多书都被我换糖吃,惟独红宝书,从来不曾动邪念,结果少年得好报,一举迈过繁体字难关。不宁唯是,更有善状,我在版权页背白工楷誊录鲁迅致陈独秀七百字的信:“再一是斥毛泽东先生们的‘各派联合一致抗日’的主张为出卖革命……你们的理论确比毛泽东先生们高超得多……无奈这高超又恰恰为日本帝国主义所欢迎。”我写了题解:“陈独秀等化名陈仲山写信给鲁迅,无耻地攻击毛主席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妄图离间鲁迅和党的关系。鲁迅在这封公开信中,愤怒地揭露了这伙托派匪徒的卖国嘴脸,公开声明拥护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表达了他对毛主席无比崇敬的感情和坚定的无产阶级立场。”
当然了,语文、政治、历史、社会发展简史教材,还有《初中各科试卷集成》都保留着,上面眉批、答题手迹牵涉毛主席的还多,主要是记录、复述老师的话,未必出自我心,不再罗列了。尽管课本考卷言者谆谆,着了心魔的我,未必恪遵不渝,真是半罐水响叮当啊。
秋天转学县城,一心只读圣贤书,除了非毛再不出。刚插班,在中下班;月考后,进入中上班;学期末,调入快班,初中毕业成绩,我班全县第一,本人也还不赖。城市子弟比我更有优越感,很猖狂,语文老师的儿子,课堂上顶撞英语代课的回乡青年申老师:“凶凶凶,还是他妈个临时工。”
十二月二十二日,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闭幕,停止使用以阶级斗争为纲、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结束全国范围的群众运动,把工作重心转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晚自习,我最后一个离开教室,路过校长办公室,学校领导正在传达文件,展开议论,七嘴八舌中,我忽然听见一只乌鸦叫嚣毛主席犯了严重错误,而且直呼其名,心里迫促,用土话来形容:屁眼儿芯芯都紧了,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贴着门板偷听,五内七上八下,霜打蔫了的茄子一样,冷风中,失魂落魄地拖着千斤腿脚,回到寓所数寒星。惶恐中迎来毛主席八十五岁冥诞,清理心路,我才发现:半年不彻底的非毛化,纯属少年班门弄斧、挑战权威的心态,比照时下一帮趋炎附势的狗奴才,还不算丧心病狂的,毛泽东思想是劳动人民的命根子,是认识客观世界的锐利武器、反对封资修的不二法门。我半年非毛,来自青春期前夕的躁动,无知无畏,心猿意马;一旦看见黑手砍旗,我醒豁了,就此悬崖勒马,再也没有反对过毛泽东思想,尽管读书时,眉批也有反调,可都是细枝末节的商榷,不是根本方法。
八十年代第一春,我撕毁了华主席像,毛主席像悬挂至今。一九八一年七月,《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已经见报,一些同学上午还在怂恿去撞女同学的乳房,下午又在合唱文化大革命颂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嘿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呀就是好。马列主义大普及,上层建筑红旗飘。革命大字报嘿,烈火遍地烧。胜利凯歌冲云霄。七亿人民团结战斗,红色江山牢又牢……”政工科李科长一声断喝,把那几个恶作剧的同学喊到办公室严厉批评,不准再唱。我尽管眉批和决议唱反调,却热中电影《庐山恋》,爱哼《小花》插曲,也读了《好一朵茉莉花》等大量伤痕文学,见革命人民替地富反坏右挤脓疮引发的痛苦,竟然跟着咒骂时代。
毛主席九十诞辰,我十九岁,登台演讲《凉热论》痛斥势利小人,写《圣诞节未央歌》首次提出把中国人民永恒的精神领袖和世界人民伟大的革命导师毛主席生日叫做圣诞节。购读《毛泽东农村调查文集》题扉:“主席日已远,典型在夙昔。”也挑刺:“敬爱的主席,我建议将表没有一义的毛字正为冇字。”次年买《毛泽东新闻工作文选》眉批多处不耐烦责怪番号运用太多,讥讽毛主席早年也开中药铺;并主张对一些文字、符号作技术处理,为语言的纯洁和健康而斗争,还抱怨:“外公是所谓地主,其实刚发家,刚开始原始积累的地主又有什么享受呢?左斗右斗,连外孙也受到一定牵连。真不知那些口口声声拥护毛主席的人在搞什么货色。”
自古忠肝任逆士,还看泽东柱神州。
二○○六年一月七日成都永丰路仰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