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褒奇文煮温江
一、中国传世最早俗文学在哪方
公元前五九年二月十七日，王褒到湔办事，途经寡妇杨惠家，导演了一幕滑稽剧。剧场究竟在哪里，两千年来聚讼纷纭：
一.猜甲乙。一九八二年《旅游天府》第三期：“我国最早关于买茶与饮茶的记载，是西汉时四川著名文学家王褒于汉宣帝宣帝神爵三年在今汶川或彭县地区写的一篇《僮约》。”这个大包围是对文章“以事到湔”蒙的，好比划冬水田的人，估摸目标，一罩子盖下去，浑水摸鱼，结果啥也没闹上。
二.画圆圈。一九八〇年，许倬云有《僮约》译文，说诗人王褒写了这首打油诗，假借规约叱责反抗主人的奴隶，实际上机智地批评了自己的东道主使用奴婢太狠。该诗列举了能想像出的一个人要做的每一种体力活，因此这份目录是有关汉朝田庄管理的宝贵材料。二〇〇五年，许倬云《汉代农业》第六章：“市场活动在王褒的《僮约》也得到充分反映。市场中的买卖活动在这里说得如同家常便饭，大大小小的城市、乡镇都有市场，而且大小街道沿线都能进行交易，商业通道甚至延伸到了少数民族居住的地区。宇都宫清吉指出，《僮约》所描述的外层商业圈已经延展到了王褒家乡周围二〇〇公里地区，而经常往来的内层圈也覆盖了方圆五〇公里。”
三.钉钉板。一六一八年，曹学佺《蜀中名胜记·温江县》：“按《汉文苑》‘资中王子渊以宣帝神爵三年有事湔上，作《僮约》文，即此县也。”金温江的说法，金马河的来历，都是可以追溯的。
二、《僮约》著录与评价
南朝刘勰《文心雕龙》:“王褒髯奴，则券之谐也。”《南齐书·文学传》:“王褒《僮约》，束皙《发蒙》，滑稽之流，亦可奇玮。”北朝颜之推《颜氏家训》承认他是文苑翘秀者，同时指出“王褒过章童约”，认为讽刺文章会结怨取祸，主张温柔敦厚。明冯梦龙《古今谭概》收作《买僮券》，冰华居士《合刻三志》题名《騃仆传》。清谭献说《骈体文钞》选此文“从《续古文苑》本所校注”，民苏渊雷《小品妙选·幽默小品》录此，其总序称:“白眼看世，若有所感，不可庄语，诙谐杂出。或言外寄讽，或笑中含泪，要在寄予同情，出以妙语。”共余冠英等编《中国文学史》谈《孤儿行》:“这个孤儿的生活和王褒《僮约》里所写的家庭奴隶的生活十分相似。”
此文具有多方面史料价值。首先，作者自报名籍，透露他入朝前任过郡县属官，补充了史传的粗疏。其次，对研究西汉社会、政治、经济、民俗、物产、语言和耕作技术都有用处。
这是一篇饶有趣味的俳文，不愧为汉世风土民情的一大富矿，大有开采价值。饭食是人人都要天天接触的东西，是民俗学、人类学研究的重要课题。《招魂》有一份高级食谱，《僮约》也有几道好菜单。《礼记·内则》分饮食为饭膳馐饮四类，见之《僮约》则有脯、酥、筑肉、脍鱼、茶、酒、酪等项。至于奴隶只配吃豆饭，喝清水，美酒可以沾嘴皮，鲜果则不得吮尝。这是多么鲜明的阶级对比，多么不合理的社会现实!终年劳作者，连品味的资格都没有。封建地主就是这样，把奴隶当成万能的机械，一刻不停地消磨，耗减其反抗精神。按郫县出土汉碑，便了身价抵头牛。鲁迅《坟·灯下漫笔》洞察几千年文明史，说“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便了本来处于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他也抗争，却不得法，一纸僮约，求全责备，打破了守墓奴的清梦，进入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了。你看他服役繁杂，昼夜不息，百事缠身，一天到晚哪里做得完!通篇着力铺张，场面壮阔，水陆空，动植物，尽收眼底；农工商，牧副渔，无业不习。剥夺人权终身，这便是奴隶制的罪恶。
文中有大量涉及农耕的句子，注重日光、墒情，不违农时，合理利用田边土角，变闲地为沃野。可窥农业区划在古代的刍形。又有洒扫、粪除和“勿与邻里争斗”“恶言丑詈”等日常生活行为规范，影响深远，清初朱柏庐发挥为《治家格言》。
首尾两段白描，寥寥几笔，勾勒出髯奴前倨后恭两种迥异的人物形象，是一篇富于戏剧性的杂文。作者真意深藏不露，字里行间唯见苛酷，于是学者童恩正看出了地主管家的嘴脸。且慢!须知王褒脱离苦海才几年，而文章又是一气之下逼出来的，是闹着玩儿的，偏激独裁在所难免，它毕竟是一篇文学作品，不是奴仆起居注。其中的描写，多从文学角度加以夸张，不可能是纯客观的真情流露，毫无虚饰。否则，作者压根儿就不会这么写，他何必自暴其刻毒如此呢!
蜀郡成都商业发达，居民七万六千多户，是全国一流大都会。有个罗裒积钱百万，结交权贵，放债巴蜀，数年得钱千余万，与官平分。赵人卓王孙迁蜀开铁矿，使僮八百。山东迁虏程郑也很富有，使僮数百，俱居临邛。卓文君奔司马相如，久之，得父赐嫁妆及僮百人、钱百万，遂归成都为富人居。宣帝诏赐霍光奴婢百七十人，食邑二万户。张安世有家僮七百。王凤群弟争相骄侈，奴僮以千数。巴蜀地处西隅，封建地主和大商贾家呼奴使婢就那么厉害，与中原贵族不相上下，全国奴隶之多可以想见。他们没有人生自由，生活缺乏乐趣。他有感于身边奴隶的凄苦，又不便直指，即托辞自己对僮奴定约管束，以讥世讽俗，立此存照。《僮约》未谴责地主，也未同情奴婢，俨乎自然主义，两千年间深受士大夫青睐，争相把玩，闭目熅味，黄庭坚《跛奚移文》即仿此文。日本学者从历史角度猜度汉代仍为奴隶社会，《僮约》反映了家内奴隶的典型生活。我们今天读它，应该透过三棱镜折射出历史的正影，看到民主性的隐衷，正如袁淑《俳谐文》含有讥世之意一样。如果毫无寓意，确系实打实的契券，那它也许早就亡佚了。
三、汉世奇文共赏析
《僮约》在语言学上颇有价值，研究音韵和方言足资参考。杷、连架、蚕箔、枨门等方言，至今活跃在四川话里面。尚多四六句式，别开生面。出于游戏取乐的需要，他用子公代棕笠，透露出古汉语反切注音方法，谈笑间埋下重大史料。他大量引用蜀方言，是最早大借俗语的作家。是汉朝唯一传到今天的俗文学作品，是中国谐剧的鼻祖。
隐语入文之最。《僮约》有杜髀、振头、薜、子公、马户、纺垩等隐语，令人莫名其妙。结隐语的是王褒，荀子《蚕赋》不过是在编谜语罢了。二〇〇二年，《台湾提升大学基础教育计划·王褒集》：“今人輯佚校者，有王洪林《王褒集考譯》，該書除輯佚外，尚有注釋、今譯及簡評。收錄的作品，有《九懷》（匡機、通路、危俊、昭世、尊嘉、蓄英、思忠、陶壅、株昭）《中和樂聖職宣布詩》（存目）《僮約》《責髯奴文》《四子講德論》《益州記》《聖主得賢頌》《甘泉賦》《洞簫賦》《甘泉宮頌》《雲陽記》《桐柏真人王君外傳》《移金馬碧雞文》，書本後附歷代評注、詠懷詩文，及王洪林撰《王褒詞匯研究》。 ”二〇〇四年五月，台湾《逢甲人文社會學報》发表簡宗梧《賦與隱語關係之考察》：”王洪林的《王褒集考譯》說《僮約》……王洪林謂子公乃棕字合音，指竹笠。振頭即走字反切注音。薜是簑衣，用的是二音的促讀法。馬戶是幕字的反切音，指水門、攔魚柵。訪堊也是反切注音法。這種壓縮兩字為一讀，或拉長一字為二音，都是最簡單的隱語。”二〇〇五年七月，《南京师大学报》发表西北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伏俊琏博士《汉代实用文形式的俗赋考论》也引王洪林《王褒集考译》。
中国最早的反切注音使用者。王褒开玩笑，一纸《僮约》写出振头、子公、纺垩等怪词，害得我十年翻破几多词典，视力大损，毫无进展。一九九二年猛醒，啊，他老先生在用反切注音玩文字游戏!这不，振头就是走，薜就是蓑衣，子公就是棕，《太平御览》注为笠，俞正燮注解为棕笠，纺垩就是磨，文中推纺垩原来是推磨哇，中年农家子弟谁没见过下雨戴斗笠，粉碎粮食推磨子呢。学术界公认汉字反切拼音，是汉末佛教传入后梵文催生的，看来应当修改。哦，王子渊谈笑间竟在无意中赢得又一个全国之最，谁说开山祖难当!
世界第一篇茶文献。《僮约》有买茶烹茶的记载，是饮茶最早的文献，有茶道。寥寥数语，弄得范文澜《中国通史》评述不迭，大加赞赏；消闲文人引用不赢，你追我赶。
最早用数字纪日的中国人。三皇五帝时代已有用甲子乙丑等干支记日的习惯，王力主编《古代汉语》:”用数字记日，大概起自东汉。”哦不，至少公元前王褒已写下“神爵三年正月十五日”的文字，出土神爵纪年砖石可证。
四、有待夯实的结语
本文是一个概述，旨在抛砖引玉，没有展开。温江有金马河，不等于说王褒祭祀金马碧鸡就在这里，却不妨认为他祭祀病死蜀道，温江人民感念他那篇文章好比给本地土特产打广告，获得了很好的经济效益，于是把他路过的小河命名金马河。其实，《僮约》写作地点，民共还有诸说，都有待一一考辩，去伪存真，才能使明朝文学家曹学佺的说法成为铁案。温江西汉经济一把火是王褒烧热的。今天，温江经济正在腾飞，深厚的文化底蕴一旦挖掘，再煮一把，必将促进社会文明进程，这是很有意义的，时不我待。
二〇〇六年六月十二日成都永丰路仰韶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