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提前下班,骑着电瓶车到成都人民南路倪家桥闯入何日君温泉水疗。
华人洗澡四千年,我浸淫其百分之一,难免以蠡测海。农村没有澡堂,关门摆个大木脚盆,全家轮流坐浴;经济条件好点的,一人换一盆清水,热腾腾地很受用。孩子剥光,后仰倒入水域,横绝龙宫。一九三二年爷爷等立王倎堰碑 “禁止滚牛、洗澡践踏藕花、藕叶”,滚牛,是牛泡澡;洗澡指人游泳,《汉语大词典》引沈从文,比这晚多啦,可见民间水塘藏文化哩。洗天然温泉,刚刚横跨世纪,已经在筠连县干过,“巡司裸浴有温汤,黑腚泅儿映日光”;泡郊区温泉,男女双打也于三年前在温江县起航,当然女遮三点式、男掩一小撮,白臀不敢照灯光。
如今大都市第一次洗芬兰浴,一切陌生,好在服务生一路导引问答,加上我克己复礼,决不乱动,进退还算如仪。男女分池,服务生逼我剥笋,拿掉了最后一根纱,大家赤诚相见,各洗各的。先常规淋浴,再泡大池子。看见墙帖说丑病禁止入池,可是没有体检,怎么谢绝病号?我磨蹭好一阵才沦陷,怕就怕好端端的鸟枪无辜灌沙,回去怎么交代。这样狐疑着,逐一进入木炭浴、中药浴、橘皮浴、人参浴等小池子,再轮番闯入湿蒸室、干蒸室、冰蒸室,冷热交替。摄氏六十七度的干蒸,让我体会儿时度夏干重体力活的劳苦;结霜的冰蒸,唤我回忆冰天雪地里野外拾粪、棉裤被越冬庄稼寒露湿透、手指脚丫冻疮成红萝卜的严寒滋味;雾气弥漫的湿蒸,令我想起暑期拿吹火筒烧湿柴煮饭煮猪食的苦差事。这些苦难,比城隍庙十殿的阴森恐怖,简直就是小儿科。西洋鬼子的科学水疗,哪有中华文明的体力劳动见效、哪有惩治死鬼的阎王殿厉害呢。
芬兰偏居北欧,长期寒冱,不需要冰蒸,胡子已经结霜花;用不着湿蒸,北冰洋边荡水花;尽管猛干蒸,热不死他气昏他,踏上五个小脚丫,踩背按摩打哈哈。芬兰浴连同日式、韩式、泰式按摩引进中央大国,按足为主,不同服务项目和档次几十几百元不等,最便宜中式按摩,我捏了捏孔方兄单薄的豆芽体型,一概谢绝了,中式也不沾,把我没奈何。由于希望一尘不染,很快戒水起岸,冲干净就离池,前后不足一小时。一是怕久染病毒,二来不习惯逼视活动的人体艺术。我难得参与集体不文明,一九七九年在县城裸浴大澡堂,人类体型苗条,我这个干豇豆最不好意思暴露排骨于光天化日;世纪之交身体有了点收获,和那些将军肚比起来不算累赘,但已有失最佳体型,久露何益。李商隐“憔悴欲四十,无肉喂虱蚤”,谁叫他不讲卫生,羞于陪念奴她们一起泡华清池呢,哼,虱子跳蚤,二十一世纪哪里找!我早过不惑,心态十九,血肉自己耗。
宽坐大厅冷眼旁观进出人群,美丑搭配,窈窕淑女搂抱丈夫、情郎大肚伟腩,慢悠悠潇洒人生。单独行走的,靓妞碎步款款,袅婷扶风,动作敏捷;烂崽大腹便便,鸭子开道,举止迟缓。论食品,华人淀粉结构一万年,天天吃肉不过十几年,激素饲料喂街坊,民族基因不至于突变吧,为什么效尤脂肪结构的民族,冬瓜一样满街圆滚滚、喘吁吁,逼迫电梯过早退休?
晚上自助餐很丰盛,品茶吃瓜果,放两场电影,怕有十几年没看了。儿时打火把走山路站着冒雨连看几部电影的我,谁料今夜第一次堕落半躺着再看,忍了大半场,自动告退,无须说混乱昏暗的性镜头,只记得香港泽东电影公司有俩汉字叫我知道自己还在人世间。
参观房间,有休闲按摩、娱乐设施,打牌的多。睡觉才安逸,无须登记,电影院、大厅沙发、钢琴房、茶楼、过道坐椅哪里都可以睡。鸽笼一样小包间是全封闭的,男女有别,我怕闷气没有进入,下榻半人高木条玻璃格子围栏的房间,牛圈似的,都没有门,一律通走廊,毫无遮拦,每间牛圈两张床,虽能男女同房,但是必须分床。隔壁夫妻小声说话,服务员姑娘不停巡视,敦促:“先生,请睡到你的床位。”他退回自己的铺陈,不久又缩进老婆怀抱呢喃,姑娘巡视看着他,压低声音非常礼貌地督责:“先生!”于是,他回床了,再也没有被第三次招呼。后半夜,听见姑娘换班交接,很认真的口气。为了严肃风纪,每六个房间留一盏长明灯,我恰在灯下,照得眼皮无法闭紧,再加中央空调噪音特大,黎明突然停电,四下里起伏的鼾声也还分贝适度,我庆幸可以安眠了,一会儿发电供应,警灯高明、空调轰鸣,唯我怒火无名,天亮才黑甜了一阵,起来又泡温泉大半小时,结账离去。一个对时八十元,我提前撤离,才收六十五元,呵呵,何日君再耐。耐,方言,烫的意思。
一路清爽,边走边想:什么桑拿浴,就是腐败点的热水澡嘛,还没有寒暑苦力健身效果好,应该驱赶非体力劳动者做苦工,瘦子每季一次、胖子每月三次,寓消费于生产,全民皆优。林语堂留美发表英文《苏东坡传》欺骗鹰钩鼻,我在三苏祠购买汉语版,读第十四章《逮捕与审判》:“直到现在每天晚上洗热水澡,还是四川人的习惯。”眉批:“乱说!”有人开导我,认为他那样写,是为了告诉西方人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有良好的卫生习惯。这个曲解,我更反感,别说民国川人,就是共国四川腐败分子,也不可能每天晚上洗澡,我夏天一日洗七次澡,购买空调以来,夏季每天最多两三次,冬天每周一次算勤快了;天天洗,青年女子个别有可能常年办到。
林语堂停止欺骗高鼻子时,我以劳动当桑拿;林语堂一死三十年,我第一次真的洗桑拿,这种中等消费,四十多年才潇洒走一回,自费搞腐败,以后能否隔年一次都很难说。商业利益驱动,哪个回绝花柳病来泡大堂澡?无法根除这种人群,柳下惠宁肯抬石头流大汗当芬兰浴,留得清白地行仙,偶尔泡澡当加班。
二〇〇六年四月二十三日成都永丰路仰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