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邻
相识一年了。去年十一月七日,第一眼见她在大北街铁校大院桉树下,娇小玲珑十二岁,比布娃娃还可爱,背后低问罗婆婆,才知道是芳邻,一下子我眼珠发直。那个城市小姑娘比我这个新近脱离土气的少年懂事些,显得雍容,我是广阔天地撒欢放刁野惯了的,十三岁开始正经起来,偃武修文才两年工夫,对于城市文明是隔膜的。健康的鸡,我们一怒就骂瘟鸡,乃至和颜悦色提及那些于我无害的鸡群,也诬为瘟鸡,然而在她爸爸刘叔叔嘴里,叫做病鸡,我就听着刺耳。
芳邻刘萍,虽然学习成绩第一,可就是不肯活动,也不愿帮家里做事,连自己的衣服都懒得洗,对家长对弟妹态度傲慢,蒋孃孃多次教育,刘叔叔还不止一次打过她。但是打骂又有什么用呢,她照样抱住小说,两耳不闻窗外事。晚上不是到同学家打牌或看电视的话,准在书房兼卧室里看书,而大部分时间都在看外国文学作品,我还没怎么喜欢小说,却爱听她讲自己又看了什么书啦,故事情节又如何啦,偶尔谈得更深一步,读《牛虻》叹赏亚瑟,然而我又并不知道亚瑟其人。更多的时间,她选择沉默是金。
她天资聪敏,听课很用心,把握得住重点难点,大部分作业在课堂上就解决了,考试更是成竹在胸,不花多少课余时间就能取得好成绩。她说:“洪林,你那学习方法太笨了,应该把问题集中在每一个五十分钟上,适当预习复习,要带着问题听课,课后及时把原先的问题消化,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学知识,要融会贯通,学了如能引申那就差不多了。”这些经验一旦被她运用,只需很少一点时间去专攻难点就可以取胜。知识一搬家,就算学到手了。
她也不是没有失误。物理单元测验,同学们听说只有一个考百分的,都满以为是刘萍。其实并不这样,她这回只得了八十四分。问她,她说:“我因为读法国巴尔扎克《欧也妮·葛朗台》,忘记了陶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加上这些题难度较大,都要利用已知条件转几个弯才做得出来的,恰巧试题中有一道是关于浮力综合计算的,于是这十六分就丢掉了。”她十分懊恼,满脸憋得绯红,手里仍写画着什么,正眼不瞧人。
时间已经是第五期的第八周了,天色蒙蒙,冷气嗖嗖,浓雾如雨,我在建设东路遇到他们学校的十几个同学在长跑,其中就有刘萍,我很诧异,真是太阳打西边钻缝了,我认为这也是她在贯彻中学生守则中的具体表现。要知道,她原来是从不参加体育锻炼的,有时叫她妈妈五点半喊她,可是挨到六点四十分,仍然眠着,起床来不及搞个人卫生,学校已打预备铃了,抓起书包就跑,幸好只有百来米,到校已七点二十分了。
仲春,刘叔叔两次叫我早晨锻炼把她一道叫去,我迟疑未决,那天建东路晃过的不是她。昨天,叔叔又要我把她叫上一起跑,我心里愿意,却从来没有去叫她一道锻炼。平时见面招呼还有些不好意思,怎么敢呢。要是那天建东路是她就好了,那我再怎么也硬着头皮叩门:同去,同去!
我作息很有规律,起居按部就班。她有深夜学习的习惯,往往一边学习一边听收音机。星期六晚上,我碰到一道电学题,冥思苦想也只操觚干舞,无从下笔。拿了纸笔到闺房门前,一看就局促起来,那张还不到一平方米的矮桌上,摆着收音机和乱七八糟的一大堆参考书、笔记本,她正在一本书上划道道。我想进,又怕打扰了别人,干脆退了出来。我做完如山似海的练习,落枕时已经十一点过了,隔壁收音机还在唱。
我早读喜欢朗诵,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刘萍默读,也不热心公益,同学担任了学校广播室播音工作,重感冒哑了声,临时替补,总算听到她优美的标准的普通话了,这在平时是从未听过的,我在城关一中,她在城关二中,哪有聆听仙乐的机会!来找她的同学很多,她跟很多同学都合得来,我却郁郁寡合,没有什么朋友。一次我放学回家吃饭,刘二妹到学校喊:“刘萍,吃饭了!”见迟迟不吭声,翻来覆去高呼,她不堪其扰,露头娇嗔:“喊你妈卖屄!”同学哄堂大笑,众多男生表情怪异,这么美好的姑娘习染国骂,不知中了什么邪祟。那种美感的破坏,很快自我修复了,她还小,不如此不足以表现她的特立独行。我迷信当红电影演员,她却轻描淡写,说陈冲水平远不如她,并纠正其台词,我默默要仰视她了。
“关键在于刻苦。刻苦,并不一次过多翻阅资料,首先是啃透书本上的。”她说话,我受益。
一九七九年十一月七日资阳大北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