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前天在资阳街头邂逅刘德富，上京带孙娃四年，新近让贺孃孃留守，就他还乡休养，明年再去。寒暄时问退没有，一句话把我气回摇篮了。
我一岁走路，五岁发蒙，仅留大半岁全家福中鼓腮吃糖的合影。黄金五年，全娲尧湾生产队里人都爱逗我玩，特别是黄家湾青年民兵刘德富。队分娲尧湾、伙食团、黄家湾、任家湾四片三姓，顶峰二百五十余人，湖广黄氏落户六百载、王家入住三百年，广东刘门一九四〇年佃耕黄家湾，土改定居。刘家精明，孝悌忠信有余；王家庞大，礼义廉耻不足。
娲尧湾队是个脚盆，队部保管室在盆心高朗平坝袁家坟，沟上沟下往来，距离适中，劳逸均衡，收种两季，干部社员学生顽童齐集，收天更是麻子打呵嗨——全体动员，人人出力，个个狂欢，勤快发狠的汗水，浇开丰收的喜悦，大家你说我笑，肩挑背磨，一人扛，二人抬，三人捧，四人甩，五抢六拖，七颠八簸，九捂十盖，队长王用铨吧着叶子烟杆儿调度指挥，无为而治。堆油菜秆、小麦秸，大人在下面挆，小儿在顶上擂，一捆捆码稳，一把把围定，半截子幺爸儿打着光胴胴，火窑裤儿都没穿，又宽又长的洗澡帕腰间一勒，遮盖了晃荡的钌铞儿，卖命飞跑，扛来黄篾条编织的粗大围席、晒垫和晒席，枝枝穗穗总关情，麦海沉沉爱煞人。月上柳梢，晒坝里好几堆硕果耸入云霄，等待大太阳晾禾脱粒，曝晒守场，吆喝麻雀，儿童最亮，风簸箕扬弃秕谷、谎壳、稗子和轻浮的杂质，装箩盛筐，颗粒归仓，会计、记分员碰头算账，出工劳力积分、家畜兽力积分、农家灰肥积分、五保户照顾、烈军属优待参与分配，男女壮劳力长途挑运缴公粮、卖余粮，满心感谢党中央。
裤子一封裆，我就是禾秸围上的顶尖人物，堆高了，禾垛子用长竹竿刺递，小生够起手取下来加码，边堆边舂，砌稳当，踩紧密，使禾堆渥温催老，阳光下易脱粒。学童扔掉书包，手拉手跳起跳起，肩并肩夯实夯实，把单薄的然而无限忠诚、极端认真的对农业社的热爱之忱，全部踏进热火朝天的辅助劳动中，作古正经地扯破嗓门撒欢：“撕片白云揩揩汗，凑近太阳吸袋烟。”牙齿不关风的太祖奶奶见了，搴起毛蓝布围腰擦掉嘴角的涎丝，眉开眼笑：“看你狗惹些尻鸡子猴儿，短命娃娃，猴跳虎跳的，谨防把小雀儿跳落了，二天接不到婆娘，接回来没得硬火，也搞不到势，鸟枪是瞎的，咋个下台哟！”
一九六八年春，合意水库开渠，沿上山坪凿羊角嘴、锣儿坳隧道，在袁家坟发掘族葬阴墓，石墓室蜂房一样密密匝匝，层层叠叠，有衣禄罐，后鉴定为南北朝陶器。挖古坟时，社员迟疑，队长悬赏破除迷信：“哪个先下去，晌午集体出钱煮一大把干挂面！”随母下嫁拖油瓶到王家的邱忠良红丝眼謇巴郎吼跳下去，槐三老爷咚地一蹲，甩上来许多白森森的人骨头、陶罐、土碗、青花瓷瓶、红陶俑，被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踢来抛去弄得粉碎，只有受看的陶罐抱回队部装种粮，才算寄下六朝文明见证。
盐渍挂面现开发，什么作料也没放，热气腾腾端上前，老邱捧着海碗，槐三揭起酸菜罈盖，西里呼噜抽翻脸盆，汤也不剩。槐三舌顶天堂吐恶血：“邱饿鬼，好厉害，嘴巴烫起泡儿都没抢赢他。”收工了，踏响黄昏的余晖，舞香一匝面，高唱“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雀跃回巢。也不知是几个一匝了，都是队办面坊学工刘德富送的。两鬼争嘴，我在一旁凝睛灌骨，喉咙管儿清口水吞得咕哇咕地，树瀛幺老爷打趣我：“前啄金，后啄银，笆篓儿脑壳当球疼。”刘德富怂恿我：“洪林，你还是要还嘴噻。”啄是突出的意思，当球疼即无用。我摸了摸后脑勺，抿了抿前额，不是很凸哇，于是脱口反击：“前啄金，后啄银，笆篓儿脑壳最聪明。”刘德富拍手叫好：“我就晓得洪林有两下，硬是精灵！”就记下自己的账，赊把小挂面犒劳我。
拇指和中指对掐，外径叫匝，一匝面有好几两，针对三五斤的大把子，习称小把子。从土改起，我们丰裕区干部群众，一提小把子就会扑哧窃笑。原来，南下干部蹲点碑记沟，关心群众生活，有个少妇诉苦悔婚：“不早离，会死在他手里了。”工作组女干部耐心启发，希望和好，反复盘诘，她期期艾艾：“我男人凡百都好，也爱集体爱劳动，可就是……哎呀咋个跟你讲嘛，可就是晚上受不了，他，他那个东西儿，嗨，小把子面那么粗！一晚夕来好几火，我硬是喊胎不梭——遭不住了，怕命都要出脱。”素来民谚：“川四两，陕半斤，河南河北整一斤。”那些燕赵大汉性器粗重，川耗子和老陕是备受讥笑的小儿科嘛，一钻夹皮沟就发达了？笑声落，队部土墙上革命大批判专栏红纸方框外，爬出歪瓜裂枣的毛笔字“王治洪卖三个洞洞”，反衬红栏内“打倒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六洞主娶六个老婆，三洞宾逗三个榫眼，一庄一谐，相映成趣。治洪幺老爷是邱饿鬼的母亲刘氏到王家来生育的，为人挑剔，比他差很远的都儿孙满堂，唯他自判无妻徒刑。虽是独居，做石匠走南闯北打零天务儿，萍踪相好。他经常摆谈凉山彝族姑娘如何黏连阿洪哥、西康藏族妹妹怎么熨帖汉家郎，亲半个阿咪子，啵一对格桑花，听得没出过远门的小伙子抓耳搔腮，诱发只抠过黄鳝洞的老光棍口水滴帕，悬揣这根小把子在花荫偷猎配不配套，管不管用哦。
一匝面吃到五岁，刘德富去当兵。我二十岁在区食品站工作，进城改行；他转业县食品公司，提前病退。异姓没通班辈，见面尽是你呀我的，忽称他妻为阿姨。曾经的最亲爱，忽视我正当盛年，竟问退没有。看来姻娅不走不亲，地邻不交不明，以后行路睁眼睛，做人办事带着心，我问你好甜津津。
二〇〇九年七月六日成都永丰路仰韶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