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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华俊:笔名秋夫之长篇小说《甲子钩沉》第二章

放大字体  缩小字体 发布日期:2017-04-27  来源:凤凰周刊
核心提示:第二章 童年胧胧忆旧事 故园历历道苦乐鸿雁失伴孤旅愁。长飞云上,独涉汀洲。衡阳峰回旧路来 。年年过此,南去北留。 人自漂泊水

第二章 童年胧胧忆旧事 故园历历道苦乐


鸿雁失伴孤旅愁。长飞云上,独涉汀洲。衡阳峰回旧路来 。年年过此,南去北留。 人自漂泊水自流。屡经风雨,几度春秋。人情冷暖心自知,昨离城头,今在垄头。

幼童三姓


逝者长已矣,生者常戚戚。处理完母亲的后事,面对未成年的女儿和两个嗷嗷待哺的幼儿,向来就是男主外女主内的贤内助没有了。就像一副担子,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这副担子就无法挑了。

无法挑也得挑,这是人生的担子。不是挑的东西,挑不动就撂了,这副挑子是撂不掉的,必须要挑下去,那怕前边是刀山火海!经过一番心理调适,合理安排这些纷繁复杂的事情,生话又继续下去了。


姐姐已在马蹬小学读书。父亲一边种地,一边要照看三个孩子。我刚刚满一岁,父亲实在无力照顾我,就把我送到了大姨家。

大姨叫候冬梅,住在上洼。离我家只有一里多路。大姨家有两个表姐和一个表哥。大表姐叫刘兰芳,小学毕业。曾跟我母亲在荆紫关住了两年,一边为了躲老日(注1),一

边也帮我母亲照顾我的哥哥姐姐。解放后即回家参加工作,在供销社当一名售货员。大表姐跟我们家感情很深。以后好多年就像母亲一样呵护着我们,使我们度过了一个个困难时期。二表姐叫凤馨,表哥叫西卿,当时都还在读书。


大姨家是中农,土改分田地浮财,他们家也没受损失。日子过得还算滋润。家里家外,大事小情都由我大姨说了算。而且处处都应酬得周周到到,妥妥贴贴。可是有一条,她不耐烦伺候小孩。我在她们家住了不到半年,就瘦得皮包骨头。浑身脱皮,头大身小,脖子似已无力支撑脑壳之重了。我父亲去看了几次,每次都伤心得直掉眼泪。


在我到大姨家的一段时间里,她们左邻右舍的婆娘们,走门串户,三三两两,总在传说着一个话题:说自从王家那个娃儿送到侯冬梅家以后,每晚夜深人静的时候,总能听到一个女人在哭。那哭声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哭得凄凄惨惨,甚是怕人。恐怕是王鸿达的老婆死得凶,对她的小儿子在咱们这儿不放心,每夜都来看她儿子吧。哎,真是可怜!


其实,那时的生态环境好。黑夜是各种野生动物出来活动的时候。我们那里离山近,什么狼虫虎豹、獾狸鸱枭都有。他们的叫声夜夜都有,闻怪不怪。一旦有了可关联的事件,人们就会牵强附会,臆病相传,说得有鼻子有眼。话传到我大姨的耳朵里,她也有些害怕。


我父亲看到我在那里瘦得可怜,再住下去,怕是就保不住了。于是又把我送到了何家沟我舅家,交给了我的三舅妈(按排行叫的)。


后营到何家沟有十多里路。小的时候觉得很远。那是一个近山的丘岭人家,土地贫瘠。那里的人们非常勤劳善良。我母亲们兄妹四人。姐妹两个加上两个堂姊妹全嫁在后营村。个个貌美如花,争强好胜。在后营被称为“四大侯爷。”三个姨家都是中等富余人家。解放前后均衣食无忧,日子过得体体面面的。而三个姨夫却都是窝窝囊囊、老实巴交的人。唯独我的母亲,因为是幺妹,大家都宠着她,从小就养成个孤僻要强的性格。不论是穿衣打扮、兴趣爱好都跟她的几个姐姐不一样。比如听到有敲锣打鼓吹喇叭的声音,别的孩子都是往外跑,而她却往家里跑,回家换衣打扮。丘岭地带,听到声音实际已经很近了。等她打扮出来,热闹已经过去。别的孩子们都看罢转来了,她可懊恼生气闹情绪。生完气,下次遇到了还是这样。


在选婿择亲方面,更是挑剔讲究。最终选中了我父亲。我父亲那时高小毕业,在马蹬区小队当队长。虽是民团,也统一着装。兼身背盒子枪,风流倜傥,前途无量。头些年,人人都说侯九菊有眼光,选了个好夫君,郎才女貌,凤凰佳配。谁知她运薄命蹇,华年早逝,不善而终。真是人事难料!


我的三舅妈我叫三妈。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农村劳动妇女。一生生育多个子女。她心底善良,辛劳持家。我记事起她已是花白头发,脸上长满折皱。长年穿着旧的粗布衣裤。面容消瘦,似有饥色。然而,她却给了我一个温暖的怀抱。当三妈见到我时,就流着泪说:“小九走的时候我见中华还是虎头虎脑的,怎么几个月就瘦成这样了。真是可怜!”说着就把我揽在怀里。

亲说:“嫂子,中华就交给你了,只有你能给他一条活路。我先谢谢你,小九在那边也会保佑你的。”三妈说:“你就放心吧,这边人多,一人省一口也饿不着他。家里忙,你回吧。”就这样,我住在了何家沟。


我三妈一日三餐,不是煮面糊涂,就是给我喂烧红薯。河南红薯可养人了。红薯是当地人的主食。每年哪一家都要窖个十担二十担红薯。晒上几篓子红薯干。遇到饥馑年,即使落地的干红薯叶子也要收它几大包以度荒年。红薯有多种吃法。煮红薯、蒸红薯、烧红薯、蒸红薯面条、漏红薯粉条、还有馇红薯面凉粉等等。就是现在想起来,嘴还馋得慌。


最初几天,三妈专一伺候我,白天精心喂养,夜晚拥怀入眠。有时为了安抚我,还让我吸吮他那已经干瘪了的空奶头。不上半月,我的脸色红润了,身上也长得肉嘟嘟的。一月以后,我就下地学走路了。还有我的四妈家,都很希罕我,这家吃罢吃那家。快到两岁,我也开始学说话了。当然先学会的字仍然是“妈”,后来就是“三妈”、“四妈”。再大一点问我姓啥,我会说姓侯,这当然是他们教的。因为我小时候脑袋大而圆,也不知是谁给我起了一个诨名叫“葫芦中”。后来再长大,我又回到我大姨家住,谁问我姓啥,我又说姓刘。而我回到王营家里就还是姓王。人们就称我为王三姓。


由此可见,人类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为了生存,姓也是可以改来改去的。不是吗?从古至今,好多姓氏都是由帝王指给你一块地,再赐给你一个字,那块地就是你的封地。那字就是你的封号。时间一久,那里的人们不就姓那个字了吗?


还有一件事,那就是枪的问题。现在还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结果。实际上经过泰大爹消化处理,王未僧看到我母亲也去世了,加上泰大爹也打了招呼,他也不敢再生事非了。上边虽然也派人来调查过两次,被调查的人都说王未僧说的话不靠谱。两家人有成见,他是栽赃的。后来就无下文了。


事情算暂时放下了。但这次风波却影响了我父亲的工作,他不能去荆紫关上班了。家里也实在是走不开。二爹二妈们跟我们家必竟是血浓于水,也随着我母亲的离去,关系和缓了很多,一家人经常过来帮帮忙。经过一番生死离乱之后,这个苦难的家庭暂又平静了下来。


陪罪惊魂


1951年新春伊始,美帝国主义挟持联合国军,在东北亚的朝鲜半岛发动了侵略战争。战火很快就烧到了鸭綠江边。唇亡齿寒,中共中央和毛泽东主席决定派兵赴朝对美作战。


此时,在台湾的蒋介石认为第三次世界大战即将暴发,反攻大陆的时机已到。在国民党败逃台湾时遗留下来的一大批潜伏人员也开始在各地以各种方式破坏和捣乱。有的公然围攻人民政府,残杀干部和积极分子。


我们乡派驻的党支部书记李敬曦,家住马蹬街,解放前是地下党,公开身份是在宋湾儿一个地主家当长工。马蹬解放后才公开了身份,在马蹬区公所工作。因为后营乡暂时没有合适的人选,区里就派他到了后营。李敬曦当年不到三十岁,解放后的第一个国庆节结的婚。正是新婚燕尔,风华正茂之时。


后营乡当时的政治气候和地理环境都很复杂。民团团长王泽民和恶霸保长刘石磊都在逃。后营背靠大山,常有土匪出来滋扰。干部们开会、活动一般都在白天,非要晚上不行,就得结伴或者带上武器。就这样干部们还常常遭到土匪的报复。有的成熟的庄稼被毁了,有的牲畜被毒死了。


李敬曦上班是早来晚归。乡公所设在沟北刘石磊的老宅子里,紧靠着山边。李敬曦走的路线从来不固定,这是他做地下工作养成的习惯。有时走村串营,有时沿着河边沟边,有时又顺着山边走。即便这样谨慎,还是出了事。一天早上,一个拾粪的老农在河边发现了他的尸体。他是被跟踪杀害的。


面对这种严峻局势,中共中央发出《关于镇压反革命活动的指示》,要求各级党委坚决纠正在一段时间和一些地方曾经存在的对反革命分子“宽大无边”的偏向。全面贯彻“镇压与宽大相结合”的政策。“首恶必办,胁从者不问,立功者受奖,罪大恶极,怙恶不悛的反革命首要分子,坚决实行镇压。”经过一段侦察摸排和甄别工作后,1

952年的春天开始在全国范围内展开了一场镇压反革命的运动。


这次运动打击的对象,主要是土匪、特务、恶霸和反动会道门头目等。


我们区也从外地抓回一批在逃的土匪恶霸,刘石磊和王泽民也被抓捕归案。


我父亲因私藏枪支的问题再次被翻了出来,也被抓到局子里和那些土匪恶霸关在一起,最初五天都没回家。


我们姐弟三个白天还好过,由我岫玉嫂子照看着。一到夜晚,点不起油灯,黑灯瞎火,老鼠又多,姐弟三人大哭小叫,惊悚难安。第二天晚上,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我们厨屋上苫的茅草也被吹翻了,进了一屋子水。我们除了害怕,更担心父亲的处境,穿的衣服单,一定是很冷的,也不知他有没有饭吃。一直到第五天晚上,父亲才回家。当我们看到父亲时,就像见到太阳一样,顿时感到了光明和温暖。那晚我们都睡着了,睡得很香。


父亲给了我们阳光,可他自己此时却看不到一丝希望之光。五天的折磨,已使他筋疲力尽,心灰意冷。不知道今后的日子会怎么过下去。要不是泰大爹具保,怕是也回不来。原来泰大爹向区里说明了我们家里的情况,并担保父亲决不会逃跑才得以暂时放他回来。以后白天到局子里去,晚上回家照顾孩子。地也荒了,家也乱了。我们又过上了靠亲戚施舍救援的日子。


直到1952年底,有关案件侦察完毕,才开始镇压。全马蹬区设了三个刑场。


在我们后营的河坑下边,枪毙恶霸保长刘石磊、民团团长王泽民。在枪毙王泽民时,枪还没响,他就吓得爬下了。子弹从他背上飘过去,把他的棉袄打翻了,白花花的棉花满天飞。紧接着行刑人走近又补了一枪,才把他打死。


在马蹬街东寨墙外,枪毙马自立时,判词还没念完,他就撒腿跑了。几个持枪公安追了半里路才把他乱枪打死。第二个被处决的是个女的。外号叫“机关枪”。是个反动会道门头目。在枪毙她时就吸取了前边的教训,说她是来陪罪的,等开完会就送她回家。其实她早就吓昏了,瘫软着,什么也听不明白。可刚刚宣布完,一枪就把她给解决了。


说陪罪,当年可真有陪罪的。


最惊心动魄、影响甚大的要算在龙巢寺的刑场了。那次枪毙三个人。一个叫寇鹰鹞,一个叫王洪大,还有一个忘了名子。但是站在台下听宣判的却有七个人。这七个人一大早在参加公判大会的群众还没到场就提前关在了马蹬小学的教室里。这几个人里边就有我的父亲。会场就在旁边的操场上。背靠塔林,在塔林右边的老鹳河边上就是刑场。


大会开始,刑犯们被绳子穿成一串儿押进会场,在前边站成一排,听候判决。

宣判的是惯匪寇鹰鹞。那人胆子大,宣判完毕,在押往刑场的路上,没走几步,他就不走了。说:“就搁这儿吧,免得大家受累走那么远。”当时枪毙人用的都是开花弹。枪击点一般都是打头,那个时候不像现在,只讲阶级镇压,没有人道主义一说。寇鹰鹞受刑后,血涌出来米把高,皮肉散落一地。他的闺女一边哭一边不顾一切地把他爹的碎肉捡起来放进脖腔里,因为已经没有了头颅。据说,散会后愤怒的血债苦主们把寇鹰鹞的尸体泼上煤油给烧了。


宣判的第二个叫王洪大,也是死刑。当听到“王洪大,死刑。立即执行”的判决后,我父亲的脑子一下就懵了。以后台上又说些什么,他都没听进去。直到宣判完毕才清醒过来。知道今天有同名同姓的被枪毙了。散会后,把他们四个又押回教室里,进行一番训话,就释放回家了。


真是戏剧性的变化,我父亲不但保住了脑壳,从此头上还多了一顶帽子--“历史反革命分子”。要长期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我们家从此又过了几年相对安定的日子。


学艺脱困


没有了母亲,父亲又失去了自由,无异于塌了两重天。父亲白天下地干活,夜晚坐在昏暗的灯光下给我们缝补衣服。有一天早上,父亲忙了半夜用母亲的一件绿底白花的旗袍给我姐姐哥哥各改做了一件花布衫儿,拿出来给他们穿。哥哥死活不穿,父亲气得打了他一巴掌,流着眼泪不管他了。我姐自己穿上,说:“你看多好看,上马蹬街都买不来。”硬是给哥哥穿上上学去了。


隔三差五,父亲不是被叫去训话,就是给派工做事。像修桥补路,扫地送信等一些乡公所里的一些杂活都由他们来干。家里人多的四类分子还好过,我们家就惨了。常常因干了公家的活,自己家的农活就耽误了;深夜回家,见三个孩子在家里等着,其凄惨艰难非同一般。


除了吃饭,一家人的穿衣日用、孩子上学,都需要钱。地里产的仅够糊口。当时哥哥姐姐都在上学。1953年的冬天特别冷。一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早上起来,我姐姐和哥哥踏着积雪上学去了。到了中午,天霁雪化,道路泥泞,穿着布鞋就无法回家了。姐弟俩只好在学校饿了一顿,下午接着上课。晚上放学,路上仍未上冻,依然泥泞难行。他们只好把鞋脱了装到书包里,赤脚回家。赤脚走在泥雪路上,开始,疼得像刀子割一样。赶回到了家,脚已麻木了,红肿得像胡萝卜一样。父亲出工还没回来。我的姐姐就忍着疼痛又忙着给我们做晚饭。


父亲很晚才回来,看到两个孩子的脚都被冻肿了。心里想着要跟他们买双水鞋,像别的孩子一样,一个冬天能穿着水鞋去上学。可是借了几家也没借到钱。无奈之下,父亲就给他们俩一人做了一双木屐。想着先对付一年再说。穿木屐在家附近走走还可以。走得路远了,木屐下边就会积厚厚的雪泥。稍不注意,就会跌倒。要手里拿根棍子,走几步斥一下,走几步斥一下,苦不堪言。晚上回来,摔得一身的泥水。


父亲下决心要改善家里的经济状况。我们王营家家都会木工手艺。忙时务农,闲时就给人家起房盖屋,制作家具。王营在外有一个响亮的名号“风箱营”。就是王营人做的风箱特别好使,方圆几十里都很有名。尤其是王未僧做的风箱最好。


我父亲就下决心要学木工手艺。本来是家传,小时候就耳濡目染,现在一上手就能入行。其实做风箱很简单,但是有窍门。姓王的几家在这方面明争暗斗,看谁家的风箱做得最好。王未僧做的风箱,不仅有风,拉动起来,还能发出口哨声。只要一有外人进村来买风箱,他都要把他的风箱拉得呜呜叫,顾客往往都会寻声去买他的风箱。正所谓:一窍不得,少挣几百。


我父亲把风箱做好,可是自己没有自由出门去卖。在家里又卖不掉,只有每逢星期天,就把一个风箱绑好让我姐姐背上到东乡去卖。很奏效,每个星期都可以卖一个。这就大大地减轻了我们家的经济负担。但可委屈了我的姐姐。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身背风箱,走村串户去叫卖,那是啥滋味!可是为了家,为了给父亲减轻负担,姐姐没有怨言。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啊。


这中间还闹了一个笑话。有一天,我们家接了一个修旧风箱的活。父亲叫人家第二天来取风箱。第二天人来了,我父亲说:“给一块钱算了,昨天我都修了半天才弄好。”我哥在旁边突然说:“谁说的,你走后,我爸一会儿就弄好了。”把我父亲弄了个大红脸。童言无忌嘛。


其实做风箱和修风箱都很简单。一是要封闭好。二是鸡毛活塞与箱体的间隙要合适。三是出风嘴很有巧。我父亲修的这个风箱,只是里面的鸡毛堵住了风道,把活塞拉开,清理一下就好了。看来父亲也在学着做商人了。


第二年冬天,我的哥哥姐姐果然穿上了水鞋上学。那时的水鞋叫胶鞋,因是浅帮,如马鞍状,所以也叫马鞍鞋,可没有现在的深筒水鞋。


童年初忆


1953年3月间,已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了。就是从这个美丽的春天开始了我的记忆。


春天是美好的,但春荒是可怕的。离接上夏粮还有两个多月,为了度过这两个多月的日子,人们先是到河湾里公家的柳树上去捋柳芽。沿着河岸,蜿蜒四五里,刚刚吐絮发芽的柳技低垂,鹅黄新绿。


大姑娘小熄妇儿们脱去冬装,手挎篮子。有用竹青编的精美的花篮,也有用荆条编的粗重的货篮。大家三三两两,嬉戏打闹着穿行在杨柳林里。


也有成群的半大孩子们,在帮帮蔸(巴茅)丛中、河坑洞里捉迷藏、开战争。


我才四岁,哥哥嫌我累赘,要我去找姐姐玩。姐姐就折下几根柳条新枝,把皮剝开,从袄子的破洞里撕一点棉花,从根往梢,捏紧一捋,就成了一个绿黄色的花球。

由几个花球加着柳条给我做了一个像唱戏一样的花帽子。我高兴地戴着柳条花帽跟着姐姐摘柳芽。篮子满了,我们就回家了。回家后,把柳芽用开水煮一下,除掉苦水,然后撒上点麦麩或是苞谷碜儿等粗粮,上锅一蒸,虽然有点苦涩,但总算能填饱肚子。


接着就是摘槐花和摘榆钱儿。槐花盛开时,那一嘟噜一嘟噜青白色的花朵,压得树技不胜其重。人们站在地上用钩子钩一下,就可以用手摘了。此时,人在槐树下,那种清香,侵人心脾。然而摘榆钱儿就没那么省力了。榆树长得高,要摘榆钱儿得会上树。一般都是像我哥哥那么大的男孩子爬上树,骑在树杈上,把篮子用绳系上去,等摘满了,再把篮子系下来。有时也把树枝折断扔下来,在下边摘,此时散落一地的“钱”。我当时想,哥哥们真是胆子大,能爬那那么高的树,什么时候我也能爬那么高呀。


槐花和榆钱儿的吃法大致和柳芽一样。但我更喜欢吃榆钱儿,因为榆钱儿甜甜的没有苦味。也正是榆树的甜味,几年以后,它们就在劫难逃了。


除了能吃的花,还有好看的花。我们家门前分别栽了几棵桃树、杏树和梨树。树虽不大,但在花开时节,桃红梨白,杏花儿娇艳,煞是好看。桃花红得艳丽诱人,又使人不忍心去触碰;梨花白得高洁纯净,令人顿生敬爱之心;杏花承露带雨,更有别样情愫。还有泰大爹场院边的几棵楝树和楸树,长得那么高大,几乎要戳到天上去了。楝树开的是小紫花,一束一束别有风情;楝果是椭圆型的黄色果子,好看不能吃。白色的楸树花分为两瓣,花朵肥大。楸桐花开,我会在树下捡拾刚落下的花朵,吸吮花根部的甜味。从文革以后到现在,我再也没能见到过楸树。


一次父亲要到周家洼去扒红薯堆。顺便推一车农家肥到地里。本来是要把我顺路送到大姨家里,转来时再接回家。可那天不知是怎么了,我哭得死去活来,就是要跟父亲走。弄得大姨也很生气。无奈父亲就推着我和粪下地了。


父亲推的是独轱辘车,我们那里叫小车。推小车不光是能出蛮力就成,还要会拧。推车人随着脚步,屁股左拧右拧,才能使小车平衡。我父亲推小车的功夫可能还欠点火候,路上倒了两次车。直气得他吹胡子瞪眼睛。


那次我在山边野地里玩了一天,非常快活。中午饿了,我们爷俩就啃点干粮。瞌睡了,父亲就用他的衣服把我一裹放到田埂上,我闻着父亲衣服上的汗味儿就甜甜的入睡了。

我们那块地的不远处的山洼里有一户人家,背靠着大山,面向平川。我们家的地在山梁上,向下一望,只见那家人的屋脊高挑,一院一色的青瓦房舍。院落后面,一边是一窝青翠的竹园;一边是开满蔷薇的刺玫架;后面再稍远一点有两三稞高大的松树;离这家前院有三丈远的路边长着一棵枯老的皂角树。树上垒了好几个大鸟窝,树杈上落了几只很大的鸟,空中还有十几只在傲视盘旋,原来这里是老鹰栖息的群巢。


看着这如画的美景,听着人家儿传来的鸡鸣狗吠,那感觉真是美极了。这次跟着父亲一起出工,算是我的第一次春游。也是我上的第一节国画欣赏课。我长大以后就非常爱看中国的泼墨山水画。


苦乐往事


在农村,土改以后,经过三年的单干,农村经济得到了很快的恢复和很大的发展。但是分散落后的个体经济,限制了生产力的进一步提高。也难以满足城市和工业发展对粮食和农产品不断增长的需要。


有了前三年的实践和新经验的积累,党中央对由新民主主义逐步向社会主义过度有了新的设想。那就是要向苏联的集体农庄学习,加快互助合作。以土地入股的初级社,逐步发展到基本生产资料集体所有的高级合作社。


这个进程对我们家是很有利的。因为我们的地少而薄。既缺劳力,又少农具。但是以我父亲的身份却不能主动争取,要等到最后阶段才能加入。


当时的情况是田地分到户以后,由于生产资料所有权不平衡,生产能力和生产经验也不平衡。农村经济就出现了两极分化的现象。产出的粮食分散在广大农户手里。一些有余粮的农户惜售囤积,削弱了国家的统配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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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4年,国家对农民的粮食实行了征购制。不允许个体商贩经营粮食。这就是所谓的统购统销政策。这个政策在当时是必要的、也是及时的。但在基层,在有些地区征得过了头,搞硬性征派购。使不少的农村一度出现了粮荒。产生了一些农户与政府的对立情绪。当时社会上的几则童谣可见一斑。“交公粮、卖余粮,粮食卖完喝清汤。”“锵--锵--齐锵齐,老财屋里有粮食,拿出来斗争你,不拿出来枪毙你。”“毛主席像贴在后墙上,亲戚邻居断来往……”


一天傍晚,民兵队长马二狗来传我父亲去开会(训话)。我父亲就跟着他一起走了。没注意,我也跟在后边。走着走着,我心血来潮,不合时宜地就唱了起来“毛主席像贴在后墙上,亲戚……”一句还没唱完就听“啪”的一声,立时我的眼前只冒金星。原来是父亲及时回头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制止我唱下去。那是父亲第一次打我,也是打得最狠的一次。前两年再苦再累,他也没打过我。从此,我年幼的心灵开始长了记性。


马二狗是个二毬货,一到乡里,就向民兵连长汇报了。说王鸿达教他儿子唱反动歌瑶,诬蔑伟大领袖毛主席。为此父亲被审查了一天。得亏他人缘好,只是走个过场,也没给什么结论。我父亲对乡里保证,回家严加管教孩子,不再发生类似的事情。

亲的人缘好使他受惠良多。他的多才多艺,更帮了他的大忙。而他的这些品质和能力,都还是缘于他的出身。我们家祖辈都是穷人。他知道穷人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他的高小是在邓县上的。宋湾我大姑奶的女婿,也就是我父亲的表姐夫,在邓县丁大牙手下当营长。我父亲就在他那里上学。高小毕业,他表姐夫就介绍他回马蹬区当了一个区小队长。


父亲在任职期间,不搜刮民财,不徇私受贿。一次一个士兵因强抢民财,被人揭发,因怕惩戒,偷偷给我父亲送了两块银元。第二天一早我父亲就集合队伍,当众退回了大洋,并按纪律给了惩罚。


他在区小队干了两年。因其作风清廉,打得一手好枪法,文化水平也好。就被县政府擢升为荆紫关税务分局局长。这个位置是个要职、肥缺,可也是个事非之位。在鄂豫陕三省交界之地,追逐名利的政商有之,蝇营狗苟的宵小有之,土匪地痞更是多如牛毛。哪方面摆不平,就叫你干不成。


我父亲在荆紫关的几年里,除了精通业务,打得一手好算盘以外,还注意结交淅川县的文化名流。他们在一起弹唱坐板曲子,互相交流收藏的古玩字画。几年下来,琴棋书画,样样都拿得出手。特别是三弦弹唱在圈儿里已经是小有名气。后来解放返乡,这些本事可都派上了用场。要不是改朝换代,他可真算得上个青年才俊,前途无量。不过眼下也是前头无亮啊!


1954年收了秋,我们家加入了初级社。


形势发展很快,转过年就开始登记耕牛、土地和大件农具。到了1955年的夏天,我们那里就像当时天气一样,如火如荼,高级农业合作社纷纷建立起来了。由于刚解放不久,广大的翻身农民对共产党毛主席十分信任,热情很高。虽说是集体生产,农民还是当成自己的活干,出工也出力,干劲很大。那时的人们质朴老实。不像后来的大跃进、人民公社、和文化大革命时期,人们慢慢地学会了偷奸耍滑,出工不出力。使公有经济受到了严重伤害。


自从我家加入了高级社,家境有了大的改观。在农村,有文化的人本来就不多。会点文艺的就更少。要搞个宣传、写个标语什么的,都要请学校的老师帮忙。入社以后,父亲就不再为那几亩薄地而发愁。也不再为那半生不熟的农事经验而困惑。而是常常被乡里叫去做事。这时不是派的重活累活。是帮乡里写标语、办板报;会计请他算帐建簿。组里也安排他给社员记记工、算算帐。这使他很充实,觉得自己有价值,生活也就有了点滋味。


更有滋味的是乡里成立了剧团。


1955年全国的农村实现了农业合作化,大型生产资料归集体所有。


为了宣传这一大好形势,鼓吹合作化的好处和宣传先进典型,上级要求,农村地区要由无产阶级去占领舆论阵地。于是各地各级都纷纷成立了剧团。


记得当时县剧团下乡巡演就引起过轰动,效果很好。剧团里有个角儿叫邢淑青,名号叫“二十万。”她的戏迷为了看她的戏能一追几十里,场场不落下。一时传为佳话。


在淅川县广为流行的主要是河南曲剧。间有河南越调戏和墜子书。河南曲剧是河南的第二大剧种。分大调曲子和小调曲子。


大调曲子也叫坐板曲子。它的特点是沉稳文雅。是一些有点文化素养兼有文艺爱好的人,凑在一起自弹自唱、自娱自乐的一种形式。


小调曲子主要是在舞台上演出。能演整本戏,也可以演折子戏,戏曲小品等形式。它的特点是用真嗓演唱,曲调宛转柔和、活泼机动、有丰富的表现力。据说曲剧的大小调曲牌有一百多个,现在流行的尚有四十余个。曲子的演奏乐器主要是大弦,也叫曲子弦。它只有两根弦,内外弦间的音程是四度关系。不同于二胡等乐器。演奏还有三弦、琵琶和古筝等。后来又加进去笙、二胡、打击乐器。若无条件,一把大弦和一副牙子就可以演出了。牙子板简称牙子。是曲剧用来打板眼的,由三块响板组成。河南曲剧流行于河南全省和湖北北部以及陕南等地,主要流行于豫西一带。


我们乡的剧团成立伊始,就叫我父亲去作了导演、演员和编剧,有时还兼布景师。当时排、演都是业余的,晚上排戏晚上演出,不能耽误生产。逢年过节开大会可以白天演出。


那些日子,我父亲可忙了。除了演出少量的传统剧目,主要是演一些新剧。如“小二黑结婚”、“掩护”和“戒大烟”等。也编一些配合当地政治运动、反映生产活动、移风易俗和一些先进典型的小剧目。


在改编和新编一些剧目时,常常看到父亲在油灯下写一行大字,时而嘴里念念唱唱、脚踏手敲;时而又在大字上面写上小字。当时不懂他在干什么。长大以后,才知道那是父亲在用中国古老的记谱符号,五个音阶的“宫商角徵羽”为剧本配曲牌、编唱腔。


这一段时间,父亲虽说很忙,可也很兴奋。


我也很兴奋,我兴奋的是常常有很多叔叔阿姨、大哥哥大姐姐跟我玩,还给吃的。


我们后营乡坐落在鹳河东岸。沿着二郎山和卧牛山一字摆开,共十一个自然村。一条大沟从中隔断。每个自然村的名称一般是前边是本村的姓,后边加个营字。或者以方位词为名。如“王营”、“上洼”等。


传说在很久以前,有一条大蛇在二郎山北蔍一崖洞里,经过千年的修行,终于得道。有一天出洞察看:西北东三面皆是莽莽大山,只有向南是一条大河可以通向东海。于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挟着泥沙冲出山峡,又冲过三里宽的小平原,进入老鹳河,扬长而去。不知到哪方水域成仙为神去了。第二天一早,风停雨住,一条大沟却赫然横在了村子中段,把后营一分为二。


有目击者述说,一天他到北山採药,下山后在朋友家吃了晚饭,返回南村。走至后营北村,顷刻间飞沙走石,天地轰动。只见眼前一条大乌梢蛇口吐水雾,向西而去。后边即现一条大沟,且洪水漫漫,无法通过。无奈只好折返朋友家,第二天绕了十几里山路才得回家。此后还演义出多种故事版本。人们怕这条蛇精有一天还会回来,难卜吉凶。于是就在大沟的中段南岸修了一座庙,取名“黑龙庙”。根据人们的想象又塑了一尊泥像叫“黑龙爷”。同时在庙的后边修了一座小石桥。


自黑龙庙修好后,黑龙爷年年月月都享用着南北信众的朝拜供奉。大旱缺雨天气,也要集资重塑金身,抬官祈雨。但不知应验了几回。倒是那座小石桥多年来极大地方便了沟南沟北的民众。


昔日修栖地,今朝鱼鳖走。黑龙灵若在,应溯丹汉游。蓦然回首西,东去悔当初。何云人踪灭,或可与鬼俦。(因为我的故乡是丹江库区,现在是一片汪洋。)


乡里的剧团设在黑龙庙。黑龙庙眼下是乡里的初级小学。白天学生上课,晚上剧团排戏。


我们家住在黑龙庙西边,相距里把路。沟南沟北有点文化想要进步的青年都参加了剧团。每天晚上吃了晚饭,他们都喜欢先到我家玩一会儿,有的帮我家做点事,有的就跟我和我哥玩。他们还常常给我们带点吃的东西来。那个时候可没什么零食吃。能装上个把白面馍,包个烧红薯,已经很稀罕了。几乎每天晚上我都要跟着他们去玩。瞌睡了,就在庙里用幕布一铺一盖就睡着了。散场回家,有几个叔叔顺路帮我父亲把我抱回去。


那种日子,后来每每回忆起来,觉得很甜蜜。


凡有演出,我就更加兴奋。那时演戏,才开始都是在戏台前边挂几盏马灯。台上昏暗不清,台下也一片黑暗。后来乡里买了气灯,点气灯那可是个技术活。这个活就成了我兴哥的专利。每逢演出,他都要我二妈早早地给他做饭,好早点吃了去点气灯。每到这时,他可神气了。


气灯的下部是一个圆型的油箱,油箱上安一个充气的装置,最上边是一个大灯罩,灯罩的下边安一个网状的尼龙灯泡。装上煤油充好气,气门一开,油就变成了雾状喷了出来。此时才可点燃灯泡。在灯泡点燃的一刹那,全场一片白亮亮的,亮得刺眼睛。台下立刻就欢呼雀跃起来,那景象可热闹了。看戏的群众压肩迭背、碰趾接踵。戏场周围还有卖甘蔗、烧红薯、梨膏糖的小贩。可是气灯一旦没了气或灯泡烧坏了,就由红变黑,台上台下顿时乱作一团。台上一片声地喊“王兴、王兴,快来打气。”台下看戏的骂骂咧咧,又不甘心地等着看下边的戏文。


记得有一次,我父亲演一个老头,沟北有一个叫饶有成的叔叔演一个老婆。那些叔叔阿姨就开玩笑地让我向饶有成喊妈。我一岁就没了母亲,对母亲没有印象。可是这次的戏说,却勾起我潜意识的记忆。心里总有股说不出的味道,是亲切,是别扭,也可能就是一种对母亲的渴望。从那以后,我对饶有成就有了一种特别的感觉。一直到多年以后,每次见到他,都有见到亲戚的感觉,那是一种畸形的对母爱的寄托。


我在剧团待的久了,耳濡目染,特别是夜晚那明亮气灯下露天演出的场景。那夜空中飘散着高亢嘹亮的“书韵”的旋律;还有那凄婉动人的“诗片”、“哭扬调”的唱腔。给我打下了很深的烙印。使我在好几年里经常会产生幻听。到我成人以后,还非常爱听曲剧。


从那以后,我们家的日子过得更有滋味了。


父亲闲暇时,在记工本上三下两下就画出一匹马,灵动活现;或写根竹子,迎风承露。特别是画的喇叭花,跟东墙头上的牵牛花一模一样。我长大了就爱上了绘画。父亲有空就教我们唱曲子、唱歌曲,我长大了就也喜爱音乐。我的两个女儿又受我的影响,一个学美术,一个学音乐,现在都从事着自己的专业。


夏天下河洗澡,父亲总把我们往深水里带,有时喝几口水,眼泪都呛出来了。我们吓得要命,父亲却不着急,他知道淹不死我们。


老鹳河是淅川的母亲河。平常时,清水白沙,鱼翔浅底,伸手可捉,木排帆船,号子声声;秋汛季节,却像一头巨兽,挟着上游人家的树木、椽檩横冲直撞。每次洪水都会有死人漂来。有时还有活着的人在河洪中挣扎呼救。


有一年上洼有一个叫大海的小伙,就在洪水中救起了一个女人。他的水性极好,在河洪中冲浪,真像是浪里白跳。


那一次我记得很清楚,水头下来时,人们还在沙洲上玩。俗话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一下子水头就分了岔,把沙洲给圈住了。胆小的趁早就跑出去了,胆大的留下来逞英雄。


圈在沙洲上的不光有人,还有兔子老鼠等。这时沙洲上的人们只顾捉兔子,忘了洪水在上涨。岸上的人们一片喊声,沙洲上的人们就是听不见。等到更大的水头下来,人们已经跑不了了。他们和兔子一起被洪水裹挟着向下一个沙洲斜凫过去,这群人都会水性,一般都能上岸。


就是被圈在沙洲上时,看到河洪里一个女人在挣扎呼叫。刘大海艺高人胆大,毫不犹豫地斜游过去。只见他几次被浪头吞没,几次又钻了出来,最终抓住了女人,顺水向下游漂去。在快到龙巢寺的一个回湾处,他把那女人拖到了沙滩上。在沿岸追行的人们的帮助下,把落难的女人救活了。原来她是上游武家洲人,在河里洗衣服,没来得及跑,被大水冲走的。


河水还在上涨,被冲走的大树在河洪里就像小树枝一样翻卷着;河湾里的帮帮蔸和柳树都被洪水没了顶;龙巢寺的平浪宫也没了一半,看来,水涨寺高的传言是不可信的;河岸就是自然的堤坝,地势低的地方,洪水已经穿过,向着农田和村庄漫延。眼看着水头泛着白沫,离我们家不远了,人们喊叫着,奔忙着把值钱的东西往高处搬。幸好,洪水停下了,没有继续再涨。

年发大水,下游的人们都能捞不少河柴。本事大的,还能捞上来树木、檩条或门板。因而,有些无良之辈就盼着涨大水。


到了下雪天,父亲会用一个竹筛子,一根细绳子拴个小木棍,用木棍把筛子支起来,下面撒上几粒小米,就成了一个捕鸟器。因雪,麻雀们没有东西吃,就会成群地飞来。那麻雀先把筛子外边的小米吃了。禁不住诱惑,都进到里边啄食起来,这时只见父亲用力猛拉绳子,筛子落下,就会扣住几只麻雀。一会就能捉十几只。几次过后,他们就不来了。大概他们也知道饿肚子比起死亡来要好一些吧。


说到下雪,也是那一年的一个雪夜。村里几个年轻人,夜里披着白被单,竟然捉回了一只大雁。第二天,我兴哥把它拴在院子里,呵,比我还高呢。只见它闭着眼,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因为它的高大,我觉得有点像人,通人性。我看了就心生爱怜。可晚上我还是吃了几块它的肉。


在我们那个地方,每年初冬,就有大群南飞的鸿雁落在我家旁边河滩上的麦田里,鹐食麦苗,补充能量,以备远行。

一年因为瑞雪早降,鸿雁行迟。有几天,每晚都有大群的鸿雁落在麦田里。第二天一早就会发现有一层的雁子屎。几个年轻人,先是披着白被单借着雪色的掩护,骗过了哨雁,混进去捉一只。后来觉得不过瘾,就找来土铳,先把土铳支好,分几个人从对面把雁子惊飞。在鸿雁起飞的一刹那,土铳响了。因雁群密度大,起飞时速度又慢,土铳又是散弹,一打一片。每次都能捉到几只。伤重的扑打着翅膀飞不起来,就被捉了;伤轻的虽能暂时脱险,在长途飞行中也难免客死他乡。


小时候在冬天的夜里,总能听到雁子在空中凄唳的叫声。我问父亲,雁子的叫声咋恁可怜。父亲说,大雁是一夫一妻制,一只死了另一只就成了离群的孤雁,会鸣叫至死。听了父亲的话,心里戚然,但又无可不可。


水浒传里有一段描写鸿雁的文字,信手拈来,以飨诸君。“宾鸿避寒,离了天山,衔芦过关。趁江南地暖,求食稻梁,初春方回。此宾鸿仁义之禽,或十数,或三五十只,递相谦让,尊者在前,卑者在后,次序而飞。不越群伴,遇晚宿歇。亦有当更之报。且雄失其雌,雌失其雄,至死不配。此禽仁义礼智信,五常具备。空中遥见死雁,尽有哀鸣之意。失伴孤雁,并无侵犯。此为仁也。一失雌雄,死而不配,此为义也。依次而飞,不越前后,此为礼也。欲避鹰雕,衔芦过关,此为智也。秋南春北,不越而来,此为信也。此禽五常具备,岂忍害之。”


又“山路崎岖水渺茫,横空雁阵两三行。忽然失却双飞伴,月冷风清也断肠。


豫西山区,民风淳厚。历来有尊祖重孝的传统。家家都能记得三代以上的祖坟。各家坟茔都是最神圣的地方。每个坟园几乎都植松柏。年代久了,人鬼杂居,风景独特。每逢初一十五,清明寒食,家家都要上供化钱。有钱人家立块碑,穷家小户用几块砖头垒个墓门,便于烧纸。处处点火,烟雾缭绕。尤其是到了夜晚,看着墓门里的纸火忽明忽暗,我总想看个究竟。企盼着那墓门里边的鬼能走出来拿钱。每当此时,美丽乡村就弥漫在神秘的气氛中。


更神秘的是,在我家东南方三里开外,有一片乱葬坟。那里埋的都是孤魂野鬼。小孩子若不跟着大人,谁也不敢到那里玩。那地方闹鬼的传言很多。

我亲眼所见的,是在几个雨后的夜晚。坐在我们家门前,总能看见乱葬坟里鬼火点点、忽明忽暗、忽东忽西、忽上忽下地飘游着。我问父亲:“那就是鬼火吧?”


父亲说:“那不叫鬼火,那是磷。”


我又问:“为啥就那个地方有呢,还跑来跑去的?”


父亲说:“因为那里死人多,地下地上朽骨也多,朽骨里有磷,它很轻,飘在空中,时时发光。”


父亲是无神论者。也可能是经见的事太多,什么都不信了。他从不让我们磕头烧纸。有时他也作个样子以遮人耳目。譬如腊月二十三晚上要送灶王爷上天言好事;大年初一早上要接灶爷、财神下界保平安。就用盘子盛几个蒸馍往案板上一摆,嘴里说:“大鬼小鬼,各路神仙都来吃吧。”这哪里是在敬爷!分明是一副不恭且带调侃的态度。


在他的影响下,我们兄弟俩一生也不迷信。从未烧过纸钱。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孝、没人情味。我们两次搬迁,远徙青海,逃跑归来,性命堪忧,家什丢失殆尽,可我们却把祖父、父母的照片珍藏在身。展转三省,历时半个多世纪,现在放大,供在家里,天天见面,思念有加。在孝道方面,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我们姐弟省饭孝父的事,在我们前村后营传为佳话。父亲生前曾说:“活着不孝,死了胡闹。”我深以为然。


二返荆紫关


自从入了高级社,倏忽两年过去了。


1956年秋,根据我父亲的表现,乡里一致认为王鸿达为人谦恭厚道。能自觉接受群众监督改造。思想要求进步。能积极完成各项任务。加之出身贫农,在旧社会亦无罪恶。枪的问题,查无实证。议定报批,给他摘去了“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帽子。


父亲被摘了帽,卸下了精神上的桎梏,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开始筹划着把我们的生活再提高一点。他得到乡里的首肯,想再去荆紫关一趟。原来他上次回来时,把荆紫关的东西托一个叫程良朋的朋友保管着。现在日子过得顺溜点了,就想去把它们拿回来。

跟我姐姐商量后,定于深秋的某一天就启程了。


这次返回荆紫关的心情好多了。政治上的事情托了底。家庭虽经一些磨难,可眼下孩子们也长大些了,没什么揪心的事。


一走进荆紫关那青石铺砌的大街上,看着两旁翘檐雕饰的商业建筑。曾经的优越感油然而生:这条大街 我曾走过千百回,在这里公干执法。那些富商大贾,个个见了,无不点头哈腰,恭敬有加。再向前走,那不是曾经的家吗?就在府台衙门旁边的一宅两进的小院内。虽不很阔绰,却还幽静舒适。睹物思人,曾经的一家人是那么的温馨、幸福。不知不觉就要推门进去。抬手的一刹那,猛地醒悟,这里已不是自已的家了。物是人非,赶紧转身又向前走去。向西转了个弯。抬头看到前面墙上的“风平”两字。噢,怎么又走到平浪宫了。这平浪宫是当年北上南下的船商帮会出资筹建的。照壁上题有“风平浪静”四字。平浪宫分宫门、中宫和后宫。共有二十几间房舍。宫里配有各种娱乐设施。平浪宫,一是取在风浪险恶的峡江行船能风平浪静之意;也可使漂泊在外的船商们解除一些寂聊之苦。


眼看着竹楫往来,听见那号子声声。一路走来,所见农家无弃田,商贾不离肆业宅。多少感慨,无限遐想。


不能再看了,还是先去找老程吧。于是又继续向北走去。程良朋家离“七·七”中学不远。


在抗战时期,因为日本鬼子侵占了中原,河南大学搬到了荆紫关。日本人投降后,为了纪念这段历史,学校就改名叫“七·七”中学。程良朋就在这所学校任教。

现在看到了学校,就又想起了中原侄儿来。王中原曾跟他的四爹在这里读中学。解放前夕经程良朋介绍,到郑州去读书,现在也不知在哪里。战乱年代,命运多舛、生死未卜。他的老师应该知道吧,记着问一下。


心里想着,就到了程良朋家门首。父亲轻轻敲了两下门,试着问道:“程老师在家吗?”问罢,静静地等有两分钟,才听到有脚步声向大门走来。继尔,门开了。只见一个男子,留着偏分头,看样子有两个月没理发了吧,头发已经盖住耳朵。胡子拉茬,一幅落拓知识分子的打扮。只见他错愕地看着我父亲,口里疑惑的问:“你是……啊,你是鸿达?”


父亲上去双手紧紧握着程良朋的手说:“是啊,是我呀,你可是二哥?我几乎认不出你了。”


程良朋说:“彼此彼此,要是在大街上遇见了,哪个敢认哟。”说罢就把父亲让进屋里坐下。


进到屋里,他一边喊他老婆海珊沏茶,一边迫不及待地问起分别后这几年的状况。


那个叫海珊的女人倒了一杯热茶放到了父亲的面前。嘴里连珠炮似地问道:“咋就你一个人来?九菊妹子可好?孩子们可好?老三叫啥名字?”

父亲一一简单的回答了他们,说到母亲一节时就哽咽了:“九菊她……她走了。走得很惨!”于是就把母亲如何去世,这几年回家后的变故都慢慢地告诉了他们。最后控制不住自己,呜咽着说不下去了。这是他几年来少有的情绪。


原来他在荆紫关有两个至交朋友。三个人结为异姓兄弟。老大叫张治清,起先在荆紫关竹木茶漆局当局长,后又调任淅川县林业局任副局长,直到淅川解放。老二是程良朋。我父亲是三弟。


程良朋家里是地主,拥有大片山林。他本人常年在外读书、教书。抗战时期,为了避难,就回到了豫西他的老家继续任教。解放后,他的父亲被镇压了,他本人虽没被划为地主分子,而受其家庭影响,也只能老老实实地教书,不敢越雷池半步。


海珊家在郑州,是他的同学。现在剪着短发,穿着列宁服,脚穿带把儿布鞋,仍然保持着一个知识女性的气度,也在“七·七”中学教书。


晚饭前,程良朋对我父亲说:“你在家坐一会儿,我去请个人来见你。”


父亲以为是请个人来陪他吃饭。就说:“别人就不见了,我的时间紧,明天就要转回去了。”


程良朋说:“这个人你一定得见。”说着就走了出去。


不大一会儿,他领着一个人推门进来。程良朋说:“老三,你看我把谁给你带来了。”


父亲仔细打量着来人,只见一个又瘦又矮的小老头,像有六十来岁。这老头伸出双手抓住我父亲的手说:“是老三,是老三,还好还好!”


父亲这时才认出他就是当年那精明强干、西北林业学校毕业的高才生、深谙秦岭以南鄂豫陕边陲莽莽大山中林情商情的专家大哥。他今年只有五十出头啊,怎么就老成这样!于是也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二人相顾无语,眼眶都湿了。


程良朋把二人让进客厅,准备吃饭。说道:“咱兄弟三个大难不死,今日得以相聚,实属不易。我还藏了一坛老黄酒,晚上咱们喝他几大碗,吃饭不兴说不高兴的事。老三明天即要走,咱们饭后再畅谈。”


海珊很能干,小半天就弄了五六个菜。唯一的荤菜是脚踏肉。这脚踏肉在过去再平常不过,荆紫关人是家家必备。今天居然能够吃到,可真是有口福。桌上还有盘凉粉,父亲夹了一块送进嘴里,边吃边说:“这是神仙凉粉吧?”


海珊说:“是的,正好我的亲戚昨天做成的,今天给我们送了几块。”


传说在很久以前,荆紫关三年大旱,饿殍遍野。灾民们成群结伙外出逃荒。途中遇一老妪拦住去路,说你们不必外出逃荒,荆紫关镇北,猴山上有一种树,其叶子能做凉粉,可以糊口度荒。并教大伙辨认树叶和制作方法。说罢化阵清风离去。灾民们知道这是神仙点化。于是返家如法制作。果然做出了凉粉,度过了灾年。故被称之为“神仙凉粉”。在几年以后,若再有神仙相助,有一碗凉粉充饥,我的父亲就不会饮卤而死,抛尸高原。


饭后,一壶开水,三杯清茶。兄弟三个促膝而谈。


我父亲先问道:“我1950年初,回过荆紫关一次,听说大哥被送去劳动改造了,没能见面。以后也不知音信,敢问大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现在的境况如何?”

张治清说:“县城解放后,林业局长被枪毙了,我被判了七年,发去东北服刑。今年秋天刑满被释,刚回来一个多月。你大嫂和你侄儿一起住在西安,我回来时,他们回来看了我。我一个劳改释放犯,没有自由,也就这样了。但不能连累他们,我把他们都赶回西安了。现在我孤身一人在家,人家喊了就去干活,回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父亲说:“让他们在西安是明智的,只是苦了你老兄了。”

着张治清又谈起解放军攻打县城的详情。说当时守县城的主要是民团。民团都是地方的财主乡绅组织的,为保住自己的利益,个个赤膊上阵,都不怕死。仗打得异常激烈,守得更是顽强。县城被共军围了五天,攻了几次都没攻下。看那城墙上下内外到处躺的都是死人。真是血流成河啊!最后城破,共军发狠,凡见着民团就往死里打,不准投降。最后团长带着十几个人,边打边撤,一直退到岵山项上。


这岵山三面都是悬崖绝壁,只有南面山梁有一条小路可以上到山顶。这条小路还有两个隘口,一人挡关,万夫莫开。他们在山顶上顽抗了三天。以为共军上不来,晚上派人守住关口,其他的人就睡觉去了。谁知第三天晚上,解放军从北边用绳索攀援而上,到达了山顶。民团发现后,自知抵抗徒劳,全部跳崖身亡。听至此,三人皆为之唏嘘不已。


之后,我父亲把返乡后自己和家庭的变故再讲了一遍,此时已是午夜。天明还要打点东西,赶路回家。也就收拾睡觉了。张治清没回家,与我父亲同榻而卧。


睡了一会儿,父亲忽然想起,那年初到荆紫关时,曾跟九菊有个约定,待闲暇之时带她到青龙山罗汉洞拜佛祈福。可是几年来政事烦杂,加之自己不信佛,就把这事给搁在了脑后。想今日无事,何不携妻到青龙山一游,也好了却她的心愿。于是就匆忙回家。进了二门,看到九菊正在西窗下梳妆打扮。父亲说:“小九,真神了,你知道我今天要带你出门呀?就打扮上了。”


母亲见父亲进来也不搭理,面带嗔意。父亲说明要带他去青龙山拜罗汉。母亲冷冷地说:“你是指望不上了,这几年命运乖舛,要早去祈求菩萨保佑,也不会有这多劫难了。”说着背起包祔就走。边走边说:“我就不说了,为三个儿女你今天也应该陪我去上香许愿,为他们祈福。”


父亲听着这些话,已觉得不对劲。小九从来不会这样对我,况且这些话也不像是他说出来的。于是急忙追了出去。刚出了门,只见母亲不走大道,先是在小巷穿行,一会儿又飘然而行。父亲自己跟着跟着也觉得脚下虚空,已在云中。几十里路眨眼即到。


只见罗汉洞内外烟雾缭绕,三省的香客信众,摩肩接踵。二人正要进洞上香,只觉脚下一绊,差点跌倒。低头一看,竟是三个孩子哭倒在小九面前。甚觉诧异,一时惊醒。原来正在睡梦中,被张治清伸腿时一脚蹬醒。顿时一身冷汗,两行泪水。


想着三个孩子在家该不会出事吧?至此,再无睡意。想着爱妻的凄苦命运,自己的孑然孤独,儿女们前路未卜,泪水已然打湿了枕头。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见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


--苏轼词《江城子》


天明,父亲就急忙把存在程家的家具搬到了江边。正好有下水去老河口的船,小晌午就装好了。兄弟三个就丹水岸上互道珍重,怅然而别。


父亲在船头上看着古镇荆紫关越退越远,回忆过往,浮想联翩。那电视剧《三国演义》主题歌词正写出了他此时的心境: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争鸣。眼前飞扬着一个个,鲜话的面容。淹没了黄尘故道,荒芜了烽火边城。岁月啊,你带不走那一串串熟悉的姓名。兴旺谁人定(啊),盛衰岂无凭(啊)。一页风云散(哪),变幻了时空。聚散皆是缘(啊),离合总关情(啊)。担当生前事(啊),何计身后评。长江有意化作泪,长江有情起歌声。历史的天空闪烁几颗星,人间一股英雄气在驰骋纵横。


父亲走后,从第二天晚上开始,我们姐弟三个每天晚上都要在门前的核桃树下等待父亲归来。夜深了,三个就轮换着一声声地喊着“爸爸--,爸--爸”。以驱走黑夜的恐惧。因点不起油灯,睡前都是点一根柏树芯子,照一下亮。进屋早了睡不着,又怕老鼠。每天都要等到很晚才无奈地回去睡觉。


第四天傍晚,又是一个黑夜来临的时候,忽听父亲在门外叫我们。我们喜出望外地奔了出去,一看,傻眼了。只见门前摆了一片好家具。父亲正在给几个搬运工算工钱。我们就爬上爬下地看。两个睡柜、两个洋火箱子(像火柴盒一样的柜子)、两把原色硬木大圈椅、四把黑漆靠背小椅。等把家具搬回家,掌上亮来,柜子里还有好东西呢。有几捆纸卷,父亲说那是字画。还有两口小箱子,非常精致好看。不知里面装着什么,父亲不让看。我最喜欢的是一个大金瓜型的红漆盒子。外边起好多条棱,盖顶还有一个瓜把儿。父亲说这叫漆器,很贵重。父亲把家里又重新拾掇一下,两个睡柜组合起来作一个大床,给我姐姐和哥哥睡。我们再也不会为一张床挤得慌而吵架了。两个睡柜是硬木的,做工可好了,父亲说那是母亲的嫁妆。


东西多了,一是屋子小摆不下,二是怕别人嫉妒惦记。于是父亲就把两把圈椅和两把小椅,还有一口小箱子暂时寄放在大姨家。


故乡故事


章保二爹是一个半路瞎子,鳏寡孤独。住在我家后边,与王未僧毗邻。前四十年一直以乞讨为生,四海为家。老家解放了,五十年代初他回来了,人也老了。政府一年给的救济解决了吃饭穿衣问题。就是一个人生活有点寂寞。他门前种了一小块菜园。都是摸着种菜,摸着扎篱笆,摸着做饭洗衣。因从年轻时就两眼失明,所以他的听力和记忆力锻炼的特别好使。


菜园子的菜种得很好,但就是怕鸡飞进来鹐菜。所以他只要一听到我们出了门,就喊我们帮他看看园子里有鸡没有,帮他撵撵。说是撵鸡,其实是想让我们到他家玩,跟他说说话,消遣解闷。时不时地还有点吃的东西给我们。我们都喜欢到章保二爹那儿玩。我们去玩,不光是想吃东西,还因为章保二爹会讲故事。他可真是博闻强记。他肚子里的故事是一火车皮也装不完。虽是些乡间传闻,却也不乏趣味。现在的人更是难能听到。现选录几则供你消磨时光。


“马蹬”由来


了,在都城长安被杀身亡。


王莽时期,一个湖北枣阳名叫刘秀的人,饱读诗书。后来因反对王莽的暴政,加入了绿林军,终因叶县一战,大败王莽,以恢复汉家制度为名,在洛阳建立了建武王朝。因西汉建都西安,洛阳在西安以东,故称为东汉。


在刘秀打败王莽之前,刘秀也曾吃过败仗。有一次在商洛战役中,刘秀大败,带着十几个人落慌而逃。后边王莽紧追不舍。刘秀带着残部过丹江,涉老灌河。刚过了老灌河,少作休息,只听得后边杀声又起。刘秀慌忙上马,却发现丢了一只马蹬子。此时势急,也顾不得寻找,快马加鞭转向南山跑去。他跑过了两河口,进入一道深山沟。此地植物茂盛,古木参天。听到追兵渐渐远去,他才松了一口气。


此时人困马乏。叫士兵牵马去饮水,再寻找人家,休息进食。恰好不远处有两间茅舍,柴扉篱院。他上前扣扉问话,只见一老妪开门。


问:“客从何来?”


刘秀言:“被王葬追杀至此,肚饥难耐,向老奶奶求食一餐。”


老妪因深受王莽繁政之苦,听后把刘秀让进院内。把家里仅剩的半升黍子熬成粥,佐以拳芽,供刘秀充饥。


刘秀食之,甘香软糯。便问老妪:“此粥何名?”



老妪要面子,答曰:“珍珠粥。”


加之拳芽爽口,刘秀饱食一顿。


此后,他重整旗鼓,再战王莽,终于打下江山,坐上龙庭。时有拾得马蹬子者,献于洛阳。刘秀见之,深感当地百姓情厚,即赐名失落马蹬之地为“马蹬”。此名一直沿用至今,两千年来未曾改过。现在老马蹬被丹江水库淹没了。当地政府因其名古老,又把毗邻的黄庄乡更名为马蹬乡,以志纪念。


刘秀看到马蹬子,即想起当年在马蹬南山所食珍珠粥,便叫御厨烹制,终没能再尝到那可口的“珍珠粥。”自刘秀登基后,南山当地百姓为了纪念,把刘秀的马喝过水的山沟叫饮马槽,把当地人用来充饥的拳苔叫山珍。


翻船山的传说


在岵山脚下,鹳河岸边,有座小山,型若覆舟。它一半入水,一半傍岸。不连山脉,地理独特。上下行船,四季放排,凡舟子纤夫,过此水域,无不倍加小心。因此山子故,水下多礁,洪流改道。因而,古人就演绎出一个神奇的故事,以圆其理。


说在大明永乐年,明承祖朱棣,崇道教、敬真武。大兴土木,北建故宫,南修武当。要把真武大帝这位北方尊神当年在武当山修行时的三十三处遗迹,按照传说,修建三十三座建筑,历时一十二年。其工程之宏,历时之长,耗资之多,前所未见。此举惊动了在天庭的真武大帝,为表谢忱,以资鼓励,他就派神仙下界採购了东海之石,南洋之木,装满一船,沿着老鹳河而下,欲运往武当山。当船行至岵山脚下时,鸡叫天明,不能再走,就地把船倾翻。按易、道教义,阴阳分明,白天为阳,人类作业;黑夜为阴,神鬼活动。天明,人们出门,发现一座小山兀立河边,且石奇木秀。遂取名曰“翻船山”。


狼的故事


狼在我老家叫“神虫”。说狼是犯忌讳的。更不许孩子们提说狼字。若提狼字,它就会马上出现。老家多山,狼也多。一年两季山慌。山慌非荒山,是特指闹狼慌。一季是春天,青黄不接,人本来就心慌,狼群发情,夜夜嚎叫,闹得人心惶惶。一是冬慌,到了冬天,万物收藏,人少活动,狼缺食物,亦是常常嚎叫。在那漫长冬夜,听着狼群嚎叫,煞是令人恐怖。即是夏天,人们也被狼闹得不得安宁。因炎夜难熬,人们都喜欢在外边乘凉或睡觉。狼寅夜下山,不是刁走小猪小羊,就是舔睡在露天乘凉人的脚趾头,抑或嗅他们的脸。于是,后村刚喊“狼来了!”前村就叫看见了狼。顷刻间,村村喊狼,此伏彼起。一夜数惊,不得安宁。


芋头沟有一男子,名叫大秃子。此人生性狂野,体魄健硕。据说他跟别人打赌,曾生吃过三斤重一个礼吊子(送礼的猪肉)。


四十年代初的一天夜里,他的儿子被狼刁走了。第二天,他找到周家洼一个山洞里,发现了狼窝。当时他的孩子已被狼吃得只剩衣服和骨头。原来这老狼是把人家的孩子拿来喂自己的孩子。大禿子见状,眼都红了,立马就摔死了四个狼娃子。并躲在狼窝旁,一直等到老狼回窝。老狼到家看到情势不妙,撒开腿就跑。这大秃子岂肯善罢甘休,从后边紧追不舍。从周家洼一直追过卧牛山、二郎山。他不紧不慢地跟着狼走。当追到香花寨时,老狼口吐白沫,倒地而死。此系真人真事,人物、地名、年代均可考征。这大禿子晚年我也曾见过一两次面。


还有前面提到过的民兵队长马二狗。此人解放前曾是保长刘石磊家的长工。一天晚上刚擦黑,马二狗收工回家,帮主人照看小孩。冷不防,从庄稼地里蹿出一只饿狼来,刁起小孩就跑。狼刁着小孩跑不快。那马二狗随后就追。狼是沿着沟底或坑子根跑的。当追到河坑下,这马二狗忽然灵机一动,抄近路爬上河坑,居高临下,看清瞄准,一跃而下,恰好骑到狼的身上。狼受惊吓,松开口丢下孩子逃跑了。马二狗救回了孩子,免了大祸一场。


有一件事,是我亲眼所见。我的两个堂兄在二郎洼割柴禾,无意中发现一窝狼娃儿。他们觉得好玩,就抓了一只放在背笼里背回了家。我们营里的小孩都来看稀奇。那狼娃儿毛绒绒、圆滚滚的,嘴里不时发出狺狺声,挺可爱的。可是坏事了。从当天起,一连两个晚上,母狼就在我们营前营后守候嘶叫。它是闻着气味找来的。到第三天早上,大人们逼着他们兄弟俩把狼娃儿放回窝里,才算安宁了。


记得还有两次跟狼(狐)有关的事情。一次是我跟父亲到山边的地里玩。玩着玩着就走远了一点。此时,远处有人喊着打狼。我父亲刚把我叫到身边,就看见一只狼从我刚刚玩耍的地方跑过。那是一只瘦狼,毛都掉得稀稀拉拉的,拖着长而下垂的尾巴。

另一次,正是小麦黄梢的季节。我在家门口玩。忽见鸡子连飞带叫地向家里扑来。说时迟,那时快,一只红色的狐狸就冲出了麦田,几乎要冲到我面前了,才停下来,扭头悻悻地走了。大概他看懂了我是个人,尽管比他大不了好多。


夜遇女鬼


我的祖父王明娃儿是个颇具争议的人物。他帮别人盖房起屋看风水,治病救难。大家都感谢他,甚之有点离不了他。可他有时也利用这些机会骗人钱财,促狭使坏,人们也颇有微词。可他偏偏在85岁高龄时,一天晚上,喝了汤,独坐椅子上,无疾而终。看来善恶有报是信不得的。


他因胆子大而闻名遐迩。


一天,他在马蹬做活,喝罢了汤,又和几个朋友打了会纸牌,看看已是二更多天,便起身回家。他把装满工具、罗盘和药葫芦的褡裢往肩上一搭就一个人走了。出了北寨门,抬头往天上一看,一弯昏黄的下弦月在云层中时隐时现。只觉大地冥冥,万物不清。时有狐兔夜窜、寒鸦哀呜。忽然一阵阴风吹来,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一时间头皮发麻,也有些恐惧起来。于是他从褡裢里摸出斧头,掂在手里。又揉揉眼睛,大咳一声,继续前行。


当走到白家大坑旁,离乱葬坟一里远的大路边的大介子石上坐着一个妇人。只见那妇人穿一身黑,头上还包了一块黑头巾。王明娃儿还真是胆子大。此情此景竟敢上前搭讪。问那妇人是何方人氏,为何深夜独坐?那妇人说她男人死了,公婆把她卖到三河乡,在新婆家不堪忍受虐待,趁天黑跑了出来,准备回北山娘家。说话时面色戚然。王明娃儿一听,就动了歪脑筋。对妇人说:“我家就在前边不远,我陪你走一程,你要不想走,就到我家住一夜,明天再走。”


那妇人说:“其实我现在一步也走不动了,你就先走吧。”


王明娃儿执意说:“反正顺路,我背你一程。”


妇人说:“男女授受不亲,是不行的。”


王明娃儿又说:“放心,我是看你孤身一人在这荒郊野外,就是想帮帮你。”


那妇人见他说得实在,就伏到王明娃儿背上。王明娃儿背起妇人走了几步回头说:“大姐,你咋这轻啊?”


妇人说:“几天无进食,可不轻么。”王明娃儿就不再言语。背着妇人沿着河边一直向北走去。走了约一袋烟的功夫,王明娃儿说:“从这对直往东,一里地远就是我家,你要不愿去,我可要回家了,你自己走回去。”说着就把妇人放下,飞也似的向家里跑去。要是就此打住,那他不就是在做善事吗?非也。


只见他跑进村后,喊醒了两个狐朋狗友,将前事说了一遍,接着又道:“这可是一单好肉票,又年轻,家里也没人,咱们撵上连夜背到东乡,肯定能卖个好价钱。”另外两人见有钱挣,就跟着王明娃儿抄近路截了过去。赶到河头石桥上,他们仗着人多,就要上前强抢。忽见一阵清风起处,一把黄沙乜了他仨的眼睛。等他们揉揉眼睛,睁开看时,已不见了妇人的踪影。这时他们才恍然大悟:可是遇见鬼了。于是三人拔腿就跑,回家后都大病了一场。


这正是:害人之心不可有,老弱妇孺皆等同。若非遇上良善鬼,枉送了卿卿性命!


重修龙巢寺


传说老鹳河流经马蹬地段,经常改道。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河道改流东面,就会危及马蹬街的城墙,一城的百姓就要遭殃。人们年年祈求河神龙王保佑,盛大的香火感动了龙王。


一天晚上,马蹬街的一个大户,做了一梦,梦见一片祥光照耀下,一小龙降落在马蹬城外。天明,该大户就将梦中所见说给众乡绅。有智者解道:这是我辈的真诚感动了龙王,就派他的小龙王来保护我们了。要赶快给小龙王修造一座庙宇,好使龙王安身,我等信众也好四时供奉。于是就大兴土木,建成了龙巢寺。


据传北魏太和二年(477年),曾在马引山兴建马引山寺。而近代以来,在马蹬附近“马引山”并不祥。又传北宋时有术士在此发现有龙巢,故名“龙巢寺”。


在马蹬西寨门外约一里路右拐向北修了一条甬道通向鹳河边。旁边植两行柏树,年代久了柏树长得虬遒苍劲,人们管此道叫柏树行。河边以矶石为基起一高丘,或就叫马引山,也未可知。高丘的左边是马蹬小学,后边是个大操场。右边是历代高僧圆寂的塔林。高丘一围满植松柏修竹。临河一面建有防浪宫,防浪宫的后边是一座石牌坊。过牌坊拾级而上,凡72级台阶到达土丘顶端。丘顶的第一座建筑就是大雄宝殿。它屹立在灌河岸边,高丘之上,雄伟壮观。再往里是两进院落,中间两排四栋房子是淅川县第三中学。两边是教职员工的宿舍。这是我最早对龙巢寺的印象。龙巢寺建于何年何月,无从考证。据说,自从建了龙巢寺,此段河流再没有改过洪道。而且这龙巢寺建在鹳河岸边,就象在一条白练上镶了一颗璀璨的绿宝石,远眺近看,美不胜收。成了马蹬一道靓丽的风景。


龙巢寺建成后,历经苍桑,几经修缮。时光流转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大雄宝殿已破败失修,当地官绅要筹资重修大雄宝殿。


时有东乡的木工头目叫周黑脸。此人生得怪,半边脸黑半边脸白。据传,他曾在一座桥上遇一蜈蚣精。二者相斗,蜈蚣精斗不过周木匠,就向周木匠释放毒气。周木匠见状,急中生智,翻身下桥,跳进水中。由于水太浅,半边脸露在外边,被毒气给薰黑了。从此,人称周黑脸,他的名气也就更大了。当时马蹬区的区长是东乡的。龙巢寺重修工程就有周黑脸和本地的木工头目王明娃儿竞标。由于王明娃儿代表的是地方帮,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结果是双双中标,各修一半。

王明娃儿就是我的祖父。竞标结束后,他虽然拿了一半工程,心里还是不舒服。于是,心生一计,把他的徒弟们召集起来,到处找能做脊檩的香椿树。结果在南山找到了一棵,买回来备用。当地人盖房子,当家檩都是要香椿木的。


当周黑脸要上梁那天,放鞭挂红,热闹非常。王明娃儿背着手,在旁边看热闹。当檩子用绳子吊上去安装时,却发现短了五寸。这头安上了,那头脱了榫;那头安上了,这头又短了寸。


王明娃儿在下边看着说:“怎么了,短了?短了可以拽呀,没这点本事还敢出来混。”


周黑脸们折腾了半天,也没能把檩子上好。这下可惹了麻烦了。他们是外乡人,急难之下,到哪儿去找这么大的香椿木呢?耽误工期又怕政府追究。万般无奈,就向王明娃儿求助,王明娃儿当然答应了。


原来就在上梁的头天晚上,王明娃儿的徒弟们夜半子时,趁着周黑脸们熟睡,把他们的当家檩抬离现场。截短后又重新开榫,然后放回原位。当然第二天安不上了。


这晚他们又故伎重演,把做好的檩子换下短檩子。


第二天上梁,俩徒弟在上边,王明娃儿在下边问:“咋样?”


上边说:“果然短五寸。”


王明娃儿说:“你们不会拽呀,我没教过你们吗?”


只见两个徒弟故作姿态,作拔河状,一寸寸地拉长,最后严丝合缝地把檩子给上好了。


从此,周黑脸再不敢小觑王明娃儿这帮木匠。


卜卦扬名


三河乡有个贾双财,家有上百亩林木田产。在马蹬街和淅川县城都有他的字号。专作桐油,生漆和木材的生意。清末民初,军阀混战,北伐战争,闹得几十年国无宁日。日本帝国主义又占了东三省,正虎视眈眈凯觎中原。各方势力都需大量的此类物资。他们的生意就越做越大。字号竟然开到了汉口。他儿子贾良宇常驻武汉。也结交了几个与军方有关系的生意大佬。买卖做得风声水起,一家人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一天,贾双财到马蹬白兴周家走亲戚,他两个是儿女亲家。正好我奶奶的娘家也是马蹬街姓白的。我祖父王明娃儿对贾双财家的情况早有耳闻。


这几天,王明娃儿正带着几个徒弟在给白兴周家盖房子。安排好徒弟们的活路,他就拉条板凳坐在树荫下吸烟喝茶。当白兴周陪着他亲家从树下路过,跟王明娃儿打招呼时,贾双财问道:“此人是谁?”


白兴周就略带夸张地介绍了王明娃儿。


贾双财一听,说:“噢,他就是王明娃儿,听说他懂阴阳、知风水,可是个能人。等一会儿请他来也给我卜一卦。”


白兴周说:“亲家开玩笑,你家的财运亨通,人财两旺,是甚也挡不住的,还用算卦?”


贾双财说:“既遇高人,卜一卦预知未来,总是有益的。”


饭后,白兴周就请王明娃儿过去喝茶,并介绍给他亲家相见。茶间,贾双财道:“听说照明先生的卦是很准的,能否请先生为在下占一卦。”


王明娃儿说:“贾先生玩笑了,在下一山野村夫,跟乡民邻里玩玩尚可,哪敢在老先生面前卖弄。但不知老先生所问何事?”


贾双财道:“问财运,兼问一下犬子的前程。”


王明娃儿边说心里边在盘算:这贾双财一家现在财大气粗,春风得意,谁人不知。他问财运吉凶,多半是在卖弄,想听几句奉称话罢了。若这样,也显不出我王明娃儿的能耐来。现在国家混乱,清朝皇帝没了,一会儿是孙中山做临时大总统;一会儿又是袁世凯当皇帝。谁知今后还有什么变故。他干这行久了,也略知否极泰来,阴阳相生的关系。心想水无常形,事无常态。先把他吓唬一下再说。若机缘巧合,应验了,那他就帮咱言传言传。若不应验,那是以后的事。时辰未到,谁也不想追着祸事临头吧。想定以后,就从褡裢里拿出一个紫檀课筒,开了筒盖不停地摇着,口中念念有辞:吉日良辰、天地开张、圣人作易、包罗万象、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今有本阜贾姓君子,对天买卦,戊戌年,甲子日,奉请周易文王先师,鬼谷先师,指示迷津,明章报应。王明娃儿让贾双财抽了两次,合成一卦。王明娃儿展开卦文念道:“人丁兴,财运旺,难抵百怪走一趟。非险水,即危桥,白虎充凶官病遭,守财贪贵讼狱交。人口不安早回头,守住山门祸事消。”


贾双财听着,似懂非懂。等王明娃儿念完便道:“卦意不甚明了,还请先生明示。”


王明娃儿故作为难状,说道:“此卦为屯卦,屯者难也,莫怪小子直言,按卦象上说,你现在人丁财运两旺,可是有白虎星犯难,怕要摊上官司。”


贾双财听后不悦,说:“我公买公卖,从不违法,有何官司。”王明娃儿说:“外边风大浪高,怕是先生驾御不了吧。”


贾双财将信将疑,又见王明娃儿一脸凝重。又说:“先生可有解吗?”

明娃儿说:“卦词上判得明白,舍弃外财,撤回本土,守住山门,可消灾化险。”说罢作揖而退。贾双财要与卦资,王明娃儿说:“都是亲戚,卦资就免了。”


贾双财回到家里,忧悒不乐。又写信到汉口,告知儿子。儿子贾良宇正值左右逢源之时,哪肯理会这些。谁知不到半年,黄兴带领北伐军攻克武昌汉口,因贾良宇为北洋军阀效力,人被锒铛入狱,资财被没收充公。因非死罪,家里花重金才保释出来。回家以后,再不敢出门做买卖。父子守住本县的田产字号,本本分分过着富康日子。


经历此事后,贾双财深信王明娃儿的卦力神奇,曾备厚礼当面致谢。深悔当初未信卦文,致遭祸灾。并广为言传。于是王明娃儿会卜卦神算更是名噪一时。

祖传秘方


王明娃儿不光是会算命打卦,其实那只是招摇撞骗、扩大影响。真正的本事还是疗伤治病。


从前的人们看病,不像现在的中西两院,百科千病。只要进了医院,无病能检查出病,小病说成大病,大病惊吓致死。


我十年前曾历一次虚惊。一天早上,心口嘣嘣嘣连跳了十来下,伴随痛感。心里大惊,因为据统计,现在因心梗而亡的人数占死亡总人数的百分之二十,为诸病之首。于是我就到附近的小医院说明病情。并做了心电图。含了硝酸甘油后,症状仍在。医生介绍我赶快去大医院专科诊治。


到了大医院,找到主任医师,听我说了病情,遂即安排住院。做彩超、胸透、长程心电图等一系列的检查。结果是除心脏少量缺血外一切正常。住了三天院,症状仍未消退。随即改用进口高效药,住满一星期出院,花了四千余元,症状仍未消除。


几年后邂逅一位心血管权威专家,我再诉症状,他说这是肌肉神经痉挛疼痛。心梗痛是持续的,四五分钟后就会出危险。


就这么简单,可就是没人给你实话实说。难怪人们说久病成医,都是用金钱和教训换来的。话扯远了。


过去,环境未被污染,生态良好,病症不复杂。无非是些头疼脑热、风发咳嗽;跌打损伤、疔疮痈疽;心急头晕、害眼脱肛等常见的病症。王明娃儿承继祖传单方,秘制膏丸丹散。分门别类,对症施治。他凡配药,君药都为蟾酥,他把瞻酥用到了极致。外傅多用,内服微量,配以臣佐,医治各种疾患。关键是蟾酥用量非常讲究,秘不传人。如用蟾酥、三七、丹参、冰片配制成丹,可治心急心痛;用蟾酥、穿心莲、二花、板兰根配制成膏、散可治各种肿痛毒疽。据说,他曾用以毒攻毒之法用蟾酥治好过噎食病(食道癌)。总之,像奶花疮、嗓狭、喉包等一些发热发炎的病,都能药到病除。


后来,他把这些单方和用法传给了我二爹。小的时候,每逢五月端阳,我二爹就要捉(或收)很多癞肚(癞蛤蟆),採取蟾酥。癞肚皮满墙贴的都是,晒干备用。凡有红肿高大的痈疮,破开口,傅上药再贴上癞肚皮,几天就脓出肿消。我还亲眼见过二爹给人家治过奶花疮和嗓狭。嗓狭就是扁桃体炎,从前也叫蛾子。嗓子两边红肿,像蛾子翅膀一样。只见他一手用筷子压住舌头,一手持刀,划破肿处。此时患者满口是血,用盐水漱口后,傅以药散,转天即愈。


黑龙白龙


先说一个小段。说深山有父子俩上街赶集。刚出大山,就见天边堆起乌云,似有雨来。


父亲说:“快点走,要下雨了。”


儿子说:“下不了,他们这里天这么大,阴也得半天,赶雨来咱也回家了。”


父子俩到集市上卖了竹竿,买了些日用品。这时大雨下来了,父子俩躲在一家茶馆门口避雨。儿子见地上撒了几颗瓜子,便弯腰捡了起来。


父亲见了,拉起儿子就走。边走边说:“丢人,真丢人,出门在外不能干这丢人事。”拉到没人处,父亲问儿子:“你捡了几颗?”


儿子说:“捡了仨。”


父亲说:“捡仨给我俩。”


淅川这地界,五六月份好走暴(暴风雨),走暴时一般都刮西北风。皆因淅川山大,只要看见西北方云起,顷刻之间瀑雨就至,防不胜防。因为这个季节正是当地百姓割麦打场的日子。农民深受其害,却又无可奈何。只要刮东风,人们就会放心劳作。即使下雨,也是和风细雨。每到小麦上场的日子,家家都蒸供亨(馒头),筛黄酒,祈求黑龙别回家。


当地有一传说。在很早以前,淅川县是一片汪洋。在埠口街一个叫“遁陸口”的地方,曾经是龙王的龙宫。哪吒就是在这里闹的海。这龙王有两个龙子。一叫白龙,一叫黑龙。白龙生性绵软,理智善良。被老龙分派到豫东平原,司管四时雨露之职。每年回家省亲,都是东风微起,细雨霏霏,百姓称颂。


黑龙是老二,从小娇生惯养,骄横任性。老龙就叫他到西北大山里经受磨练。每年五六月份要回趟家。回家时一路挟风带雨,雷霆万钧。凡他路过之地树倒屋塌,民众苦不堪言。故每逢敬神祷告都要数落一番。以上达龙庭,祈有改变。


龙奶奶知道了,就问黑龙:“听说你每次回家,都要祸害百姓,这怎么行呢?”


黑龙答道:“奶奶,没有祸害百姓呀,就是顺路拔几棵树木、踢几间房玩玩。”仍不在意,年年如是,真是竖子不可教也。


云雾山的传说


淅川有座云雾山,离天只有三丈三。老庄真武来聚会,凌绝顶处


一道观。三面悬崖鸟飞上,一夫把关走南边。狼虫虎豹石上眠,只见人进不见还。


话说从马蹬街向西看,老鹳河岸边,有一座巍峨大山,名叫岵山。俗叫云雾山。其山拔地而起,形若官冕。两边对称延伸,不与他山相连。山顶建一道观,远远望去,雄伟美观。


清朝中页,淅川有一举子进京殿试,一朝榜上有名,被朝庭委以豫州某县任知县。豫州地界,广为平原,一望无山。此官在任期间,不畏权贵,亲民勤政,官声颇好。淅川百姓趋者众。行商贩卖,苦力挣钱者皆有。


其间难免被当地欺生者,有被官绅欺侮者,也有打架斗殴者等等。凡淅川县民涉案不是钦案,非人命官司,知县都会以云雾山山高林密,虎狼成群为由头,把犯人发配云雾山,让野兽噬食,或任其自生自灭。往往那些押解公人还未到马蹬,远远地看到云雾山,就畏惧不前,放了犯人,自己回去交差。那犯人就可悠然回家了。


后来被放回的县民中有几人发了迹,就于云雾山南蔍县令的家乡通衢大道旁,集资修了一座石牌坊。上面镌刻着“勤勉帝业,福荫乡梓”八个大字,以志纪念。


李先念过马蹬


民国三十五年七月份,正是炎夏酷暑,人们听说李先念的队伍到了内乡、淅川地区。马蹬的局面立马就紧张起来了。


地方民团集合队伍,组织操练,到处设卡把关。除马蹬四个寨门严查进出人员外,还在老灌河的各个渡口增兵设防,控制船只。


还开进了大批的正规部队。马蹬街城内和附近的乡村都驻扎了国民党的部队。时而还有飞机从头顶飞过。


人们开始传说这里要打大仗了。有钱人收拾好金银细软搬上了二郎寨或岵山顶。当时有钱有势的人家为了躲避兵匪人祸,都在大山顶上的山寨里建有自己的避难所。一有事情就转移到山上躲几天。




听说解放军攻打马蹬街,要从马蹬过渡了。一时间周围的兵力都向马蹬集中。奇怪的是,打了一阵子,解放军就停止了攻击,并退回去几里路。当晚大雨倾盆,第二天老灌河洪水暴涨。国民党部队大为松懈,以为涨水共军又新败,可以休息一下了。谁知第二天从内乡到马蹬的共军却不见了踪影,像是用土遁法跑掉了一样,国军可慌了。到了第三天晚上,听说共军到了淅川县城,正在强渡丹江。


此后,关于李先念的几万人马在马蹬一夜消遁的故事传说很多。有知情者说,那天马蹬激战时,从师岗经上下周营,再到邢沟、白石崖,还有二郎洼一直到香花寨。所有的路口都被解放军封锁了,只许进不许出。山沟里都是解放军。当晚在地下党的协助下,利用竹排门板,从武家洲和关富山渡口过了河,然后绕过岵山,挺进淅川县城。


当然,大多数老百姓宁肯相信另一种说法。那就是李先念的部队能变,会使障眼法。据说有人那天晚上看见有好多狼群,在老灌河五里长的山边河段上泅水过河。过了河之后,就地打了个滚,就变成了队伍,向西去了。


解放前后十几年间,关于李先念部队过马蹬的传说很多。总之普通老百姓无法知道真相,都把李先念的部队当神兵一样传颂着。

急功冒进


1957年,我年满八岁了,到了入学的年龄。不知道什么原因,父亲舍近求远,把我送到龙巢寺的马蹬完小。可能是看重教育,注重质量的缘故吧。


当年我的姐姐已小学毕业,回家帮父亲做点家务,还能挣半个劳力的工分。父亲几年来,又当爹又当妈的辛苦,总算有了点小小的补偿。


我的启蒙老师是我的父亲,学前,我就能数两百个数,认几十个常用字。父亲给我买的动物故事的连环画我都能认会背。所以入学报名,一次通过。而且后来学习也很好。


马蹬小学给了我终生难以忘却的美的印象。美好的印象当然不是环境条件,况且我的父亲曾在那里陪过罪呢。


第一个美好的印象是我的班主任,是个女的,叫穆玉范。矮个子,短头发。印象里她经常穿着蓝色西服。圆脸,非常白,白得好像从来就没见过太阳一样。也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最好看的女人。声音圆润甜美。他有一个复员军人的男朋友(或是丈夫),住在她那里。那男的是个大个子,不修边幅,闲着没事干,就在龙巢寺周边开荒种菜。听別人说好像他们的关系不好。其实我也为穆老师不平,总觉得亏了。你说,小小年纪竟能生出这种想法。


跟穆老师一样美好是第一次听到了留声机的声音。那是在上唱歌课时,穆老师给放的。听到的第一首歌曲是“二郎山”。后来知道这首歌是歌颂解放军进藏时遇到困难和克服困难的事迹的。我那时哪知道这些呀,还以为是唱我们后营的二郎山呢。那歌声高亢嘹亮,充满激情。真可谓是天簌之音。我从来没听过,不知道人间还有这种声音。听一回就叫人享受一辈子。


第三个美好的事情是我有了一个好朋友。他叫徐小群,家住徐家营,即出了马蹬北寨门的第一个村子。我们一见如故,就像贾宝玉初次见秦钟一般。每天上学都要先到他家然后再一起走向学校。放学后我还要到他家玩一会儿。他母亲也对我好,感觉就像我的母亲一样。可是好景不长。因为他是地主徐黑东小老婆生的,解放后,他妈本已跟徐黑东脱离了婚姻关系,分房另住。可是跟地主成份的瓜葛总也扯不清。为了孩子,也是为了自己,1958年初她带着小群回老家许昌了。为此我伤心了好一阵子。


接下来就是“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化。马蹬小学被政府征作它用。徐家营的人并到贺家营,徐家营成了“红专学校”。也不知是以后的一年多学校就没认真办,还是怎么了,对那段的学校生活竟没留下什么印象。所以我特别珍视我的蒙学第一年。

个时候父亲被调到马蹬街木业社。我们王营被合并到沟北的后洼村。姐姐参加青年突击队,大炼钢铁去了。


木业社在马蹬街的北关。进了寨门走一小段路,见到第一条向正手转的巷道就拐弯。再走一截儿,就能听到从木业社里传出来的叮叮梆梆的声音。听着声音就可以找到木业社了。这是父亲在家里跟我说的。也是我第一次按着路线自己找去的。父亲看到我,丢下手里的活就把我抱了起来。高兴地说:“没想到你还真能找来。”我却哭了,不知道是激动啊还是委屈,也许二者都有吧。


晌午饭就在木业社里吃。吃的是白面馍、青菜豆腐汤。吃得可饱了。


吃了饭,趁着大家歇晌的时间,父亲带我到马蹬街上转转。马蹬街只有一条正街。也是从县城西来向东方向去的唯一通衢。街道均是青石铺就。那青石已磨得光滑润泽。


一街两旁尽是店铺。翘檐雕饰、透镂窗花、古色古香。门面均是木板嵌成,昼抽夜合。房屋多是二进三进院落。户户之间均有封火硬山,高低错落,重叠有致。使街道更加灵秀多姿。


进了东寨门往正手一拐,就是一个古戏楼。戏楼朝北是一个大园子,可容纳几百上千人在那里看戏。在此以后我也曾几次在那园子里看过戏。小时候是骑在大人的肩上看;稍长大点,就爬墙上树,钻来窜去地闹;长大成人再去看,那戏楼就扒掉了;再后来就什么也没有了,连地也在水下看不见了。出了东门往东走去,在几个村子里有我的姑家、外祖家、还有两个堂姐家。所以,对那一带我是熟悉的。顺着大道继续向东,即可通向内乡、邓县、南阳等大的地方。


马蹬西关,我最熟悉的是有好几座石牌坊、寨门外的柏树行和龙巢寺。

有南门我却陌生。因为出了南门继续往远里走,就是河流大山。在家里夜夜都能看到南山常年不熄的野火。也经常见到人们一担担的柴草都是出自南山。对于南门外的世界总有一种荒凉可怕的感觉。那可能是我从未出过南门,对那里不熟悉的缘故吧。


下午,我们回到了木业社,父亲继续干活。只见父亲在做一匹木头的马,那马巨大,比大人们还要高。还长着两只翅膀,看着怪怪的。后来在马蹬街的东寨门上看到了它,金光闪闪,展翅欲飞。原来父亲完成的是一项政治任务。比喻大跃进比奔马还要快,要插上翅膀飞起来了。


那天下午,正好木业社关响。大家都很兴奋。晚上回家,父亲给我们每人一个五分钱的硬币。那可是人民币第一次发行的硬币。看着崭新发亮的硬币,可比那铜钱好玩多了,我爱不释手。晚上睡觉都攥在手里。第二天见了小朋友就向他们炫耀,说我有一枚新硬钱。


因为大炼钢铁,我们的锅没了,树没了,家也没了,我们被赶到了后洼靠池塘边的一间房子里。屋里什么也没有。我记得地上铺一领稿荐一张席,一条被子三人盖。再就是一个洋磁盆和几个黑窑碗。吃的是大锅饭,听到敲破铁锨的声音,每人拿上碗筷到食堂吃饭就行了。不用操心柴米油盐。


虽说在搞大跃进,当年农业却大丰收。田边地头到处都是粮食,没人收捡。烂了也没人心疼,人们都在搞大炼钢铁、兴修水利,没人会注意这些。


开始时公共食堂的生活还很好。都以为这就是共产主义,若如此,其实共产主义还是蛮好的,不操心,还能吃饱饭。尽管人没了尊严。


就是住在后洼的日子里,我出花儿了。出花儿就是出“天花”,也叫“痘”。当年听说我姐是出花儿出的脸上有麻子,我就很害怕。白天身边没有人陪护,我一个人睡在地上,昏昏沉沉地高烧了三天。


白天听着水坑里的声声蛙鸣,我就心惊胆颤;夜晚听到远处的狗叫,更是惊惧不已,恶魇不断。好在,夜里父亲是在我身边的,用他那已经粗糙的手抚摸着我的全身,使我安宁,让我平静。


第三天身上开始出疹子,一片片的,手摸上去硬硬的。第五天开始结痂,一个星期全好了。他们说这是出伏花,不是天花,所以我就没长麻子。


1959年春天,我们又搬回自己的家里住了。当时,上边已觉察到了大跃进、“一平二调”给全国农村造成的严重后果。虽然不再大炼钢铁了,但有些事是一下子停不下来的。辟如吃食堂和修水利工程。


我们家的大型家具和椅子之类好一点的东西都被干部们“平调”到自己家里用了。


我父亲白天要出工,为了让我们上食堂打饭能省点力,就把一口大箱子拆了,做了一个带提把的饭盒。我们去打饭可以提上或抬着。


1959年的食堂已不是才吃食堂那会儿,可以在食堂里围着桌子吃。现在是铁锨一敲,人们都拿着盆盆罐罐打回去自己吃。这个时候的生活标准已大不如前。主要是各种菜类加上五谷杂粮面煮上一大锅。壮老力每人三碗,弱老力打八折,我这样的小孩子只能打五折。只听炊事员手里打着饭,嘴里还念念有词:“三八两碗四”、“三五一碗五”。其实对乘法口诀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弄懂的。我们打回去的“饭”,每顿都要留一点,等我父亲黑了回来垫补一下。因为我们知道父亲个子大,干活又不会偷懒,饭也吃不饱,怕他饿垮了。天天如此,时间长了,我们村的人知道了,都夸我们懂事、孝顺。我们也挺高兴的。其实小孩子还是好办些,没人看见可以偷吃点豌豆龙头,生包谷穗什么的。


再往后的日子更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到了秋天,食堂大锅里已很少见到五谷了。扒到锅台上,端起碗来瞧,都能清晰地照见人影。暗地里流传着这样几句顺口溜:端起碗进照相馆,谁要想照合影像,全家扒到锅台上。路上行人开始东倒西歪,好像醉汉一样,走路照不准方向。如果你去过丰都鬼城,那里的雕塑就能形象地再现当时人群的情景。再后来,就开始死人了。有的家里死了人也不报告,为的是能多吃几天死人的“饭”。听说有的地方有人吃人的,我没亲眼见过。即使到了这个时候,食堂还照办,工程还照上。


后营的水利工程主要是在二郎山与卧牛山之间的山峡出口修一座水库。也就是大蛇冲出山峡的地方。

营这地方历史上从来就没种过水田。土地起伏不平,根本无法引水灌溉。所以水库修好后从未发挥过作用。倒是修水库时,吞噬了几条人命。


我三爹王春临,瘦高个子,和我父亲一起都在水库上出工。本来他的身体就不健康。常年病怏怏的,可还照样天天出工。生活又跟不上,眼看就要支撑不下去了。一天,他出工路过食堂的保管室门口,看看没人,就进去拿了几片红薯干。刚走出门,不巧碰上了保管员谢五子。谢五子是王家的家客。我三爹想着没什么大事,就往工地上走去。谢五子说:“三爹,你把红薯干放下。”三爹看着不对劲儿,拨腿就跑。边跑边把红薯干塞到了嘴里。没跑几步就被谢五子追上了。谢五子见我三爹把红薯干吃了,就狠狠地踢了他一脚。我三爹当时就口吐白沬,倒地不动了。人们捎信到工地上,我父亲把他拉回去,当天就断了气。


那个时候死了人,连挖坑的人都没有。生产队里虽然也派了人,但都不出力。实际是我父亲一个人挖的坑,把我三爹安葬了。真是祸不单行,福无双至。没几天,我二妈也饿死了。又是我父亲挖坑埋的。连挖两个坑,加上严重的营养不良,从此,就得了个伤力病。四十几岁的壮年汉子,抗过了多少艰难困苦,现在却拖着个病怏怏的身子上工、下工,艰难地支撑着我们的家。我们兄弟依然每餐省一口半口给父亲,可也与事无补,因为这“饭”根本就没有什么营养。


记得有一天,父亲从马蹬回来,他说捡了只胎死的羊娃儿,并说这种羊娃儿养人。我们也没看是什么。洗洗用洗脸盆盛着,在夜深人静时煮熟了给我们吃。那晚我们谁也不瞌睡,一直等到半夜,我们连汤带肉,甚至骨头也嚼碎吃了。


那期间,我们吃过杏树叶子,榆树叶子和榆树皮。也吃过雁子屎。就是把雁子屎捡回来用水和和,抟成饼子在脸盆里炕了吃。其实真难吃,我吃了一口就再也咽不下去了。当然这些都是在半夜三更完成的。


仅仅不到半年时间,为了生存,人们已经没有了廉恥,失去了人性和同情心。有的变成了狼,变成了狗。为了表现积极,讨好上级,干部可以弄虚作假,瞒天过海。为了能使自己活下去,并且要活得更好,他们可以绝情地撕咬同类,独占食物。无产阶级的革命宗旨一时间丢到了九霄云外。我们敬爱的毛主席此时正在想着超英压美斗苏修。还有在庐山上忙着跟彭德怀斗狠。不愿意承认大跃进过左的危害。所以下边的“左子左孙”们,就更加变本加利、肆无忌惮地残害原本是要被解放的劳苦大众来。


各村的杏树柳树秃了顶,路边的榆树一行行、白亮亮没有树皮。即使这样,干部们还要坚持“原则”,不许资本主义泛滥。看到谁家房子冒烟,就像日本人进村一样,迅速破门进屋搜查。轻者没收食物、炊具(脸盆、锨、瓢之类),重者(就是身份不好或老实好欺者)就是一顿暴打。打死打伤从来无人负责。


我们生产队有个叫小大姐儿的女人,个子小,人精明,但也喜欢跟干部们斗个小聪明。一天晚上他到地里偷摘绿豆,被干部们发现了。就把她拉到队部里吊了起来。并且认为是打击坏人、教育群众的好机会。立即召开了社员会,当着全队社员的面垮掉垮掉了小大姐儿的裤子,,使其赤裸裸地吊在梁上。天哪,我那时只有七八岁,就感到这是多么可怕啊!有些人切齿无奈,也有几个人在嬉笑羞辱她,甚至还有用棍子抽打她。


用绳子吊的,用棍子打的都是干部。他们浑身有的是力气,但是没了人性。当时的大小队干部,可以随便占有群众的好东西。我们的核桃木睡柜就被队长饶长贵抬回家自用。他们可以偷队里粮食和食物回家喂饱自己的家人,噢,他们不叫偷,叫“拿”。他们可以随意地淫人妻女,因为那时的大多数人们(男人和女人)已没有了性的欲望,也就没有了生殖能力。只有他们担起了中国农村繁衍的重担。他们停妻再娶,欺男霸女。当然也有些有姿色又愿意奉献的女人得到“拯救”,能健康地活下来。


读者诸君,看到这里,你可能觉得已经令人发指,无以复加了吧。且慢,要知道这才是三年自然灾害的头一年啊!接着要还苏联的债务。连毛主席他老人家都不吃肉了,腿也浮肿了。一个大国领袖尚且如此,你说百姓的苦难程度会不再复加吗?


写到这里,本章已经结束。可是有一段叫盗墓惊魂的文字无处放,按时序,只能安插此处似觉合适。

1959年的冬天,人们的工作、住处统统又被打乱,重新组合。房屋统一调配。王末僧老婆此时已和他离了婚。他和儿子王存周住到了我家的东梢间。我们两家隔一堵界墙。墙上是屋架,两家人白天说话,晚上打鼾都听得清清楚楚。两家人几年来心存介蒂,不再往来。不碰到面前不说话。


一天夜里,父亲在工地上没回来。半夜睡醒,看到隔壁还亮着灯,听见王末僧爷俩在窃窃私语。我和哥哥就披着被子,站在床上,扒着墙从屋架空里观看。

只见昏暗的灯光下一个狰狞的面目盯着床上一堆五颜六色的东西在给他儿子拣看。边看边小声说:“这是前褡裢儿,那叫满腰转儿;这是玉带扣,那叫玉板指;这是玉塞,那叫玉含……”天太冷,一会儿冻得我们牙齿打战。就盖着被子睡了。过几天父亲回来了,我们把那天夜里的事情跟父亲说了。父亲说:“这事千万别说出去,说出去,又要惹祸了。”又说:“怪不得人们这几天都在说马蹬街王天立的坟被人挖了,这就对了。”


王天立是马蹬街的一个大地主。一生勤俭,积攒了一份颇厚的家业。解放后被划为地主成份。因其为人忠厚老实,一心发家致富,并无损德败行之事。故只给戴帽,末被镇压。这几年东搬西迁,家具也丢完了,加上整天干重活喝稀汤,不堪其苦,一病身亡。家里只剩些细软配饰、小东小西,随身移动,末被丢失。王天立死后,他老婆念他辛劳一生,未曾享福,就把仅有的一些好东西都陪他随了葬。他们家跟后营王家是一个祖先,老坟就在北门外的独柏树旁。


当时就有人传说,王天立家土改时并未上缴金银财宝,死后随葬了不少好东西。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传言被王未僧听到,遂生歹心。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单人匹马,手拿斧锹,来到王天立的坟前,挖开洞穴,钻进坟墓,用斧子撬开棺材。那时不可能有好棺木,只是个薄皮匣子。王未僧把王天立的嘴里含的、肛门里塞的、手上带的、甚至连腰带衣服都给扒了,收拾一包袱带了回去。我们那晚看到的花花绿绿的东西,就是那些绣品玉器在灯光照射下发出的光芒。


王天立的坟被盗两天后才被人发现。人们告知了王天立的家属。他的妻子儿女前去察看,发现王天立浑身赤裸,面目痛苦,连胳膊也被人扭断了。一家人伤心万分。又从家里拿来布衣,重新装殓掩埋。


破棺盗墓,挖人祖坟列为万恶之首。在民间是不齿于人的。况且下手如此残忍,可见其人其心之歹毒。其心当诛,其身可杀!人们一时猜测多端。终因我父亲怕再惹祸端,我们把此事烂在了肚子里。五十余年岁月轮回,此事如鲠在喉,而今,我把它披露于世,了却一桩心事。


(注1)老日:指日本侵略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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