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8月31日下午，美军向朝鲜半岛出动多架次先进战机，与韩军进行联合飞行演习，其中包括首次派出的四架F-35B隐形战斗机。图中近景的三架和最上排左二即这次派出的F-35B战机，其余三架为韩军的F-15K战机。
近一个时期，朝鲜半岛局势持续恶化。朝鲜不仅连续试射导弹，威胁要用导弹对关岛周边进行“包围射击”，更在9月3日进行第6次核试验。9月11日，联合国安理会通过了新的对朝制裁决议第2375号决议，朝鲜就此威胁将“采取美国无法想象的强有力行动措施，整治强盗”。美国国内对朝强硬的鼓点也更加急躁，不断发出威胁动武的信号。那么，美国是否真会对朝采取军事手段，军事打击是会让朝鲜冷静，还是将给半岛局势“火上浇油”呢？
从“5027”到“5015”
上世纪90年代以来，美韩就在暗地不断发展完善针对朝鲜的军事行动计划，主要由美军太平洋总部和韩美联合部队司令部共同拟制。最有名的就是“5027作战计划”，它最早于1973年提出，冷战结束后，朝核问题导致半岛局势紧张，该计划每两年修订1次，不过战略背景设想、作战想定、战争部署等核心内容变化并不太大。
按照“5027作战计划”构想，朝鲜可能向南方主动发起进攻，试图歼灭美韩联军的有生力量，占领半岛南部。面对战争危机，美韩联军首先要能顶住对手的军事强攻，再集结部队实施反击。因此，“5027计划”最初具有防御性的特点。为配合对朝施压，同时也是增强战略威慑力，“5027计划”在1998年完成了一次升级（“5027-98”），加入对朝重要基地进行预防性打击的设想。
值得注意的是，在早期的作战计划中，就美国海外领土乃至本土遭到朝鲜攻击的可能性作出设想并非重点，主要关注点还是美军驻韩日基地的安全。但是，随着朝鲜在核武器和弹道导弹领域的技术进步，“5027作战计划”的设想愈加艰难，朝鲜军事实力的增强，意味着一旦半岛有事，美军不仅要投入更多兵力、动用更多战争资源，还必须承受更长的作战时间。于是，美军加大作战计划的调整力度，1996年修订的“5027作战计划”（“5027-96”）增加了在战时使用日本军事基地和在日大规模驻军的内容。为防御朝鲜的弹道导弹“威胁”，2004年的修订加入了通过部署在阿拉斯加及海基平台的反导系统拦截朝导的内容。
“5027作战计划”一直有着较高曝光度，可以说是半公开的，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对朝实施战略威慑和心理压力的需要，兼有美国国内政治的考虑。近年来，随着朝鲜加速迈向事实核国家状态、加紧研制和装备各类中远程弹道导弹，美国深虑“5027作战计划”的防御性姿态有可能导致美韩联军在突发战事中根本不具还手能力，转而加大研究采取“先发制人”战术的力度。
2015年6月，韩美联合司令部司令官斯卡帕罗蒂和韩军参谋长联席会议参谋长崔润喜正式签署“5015作战计划”，取代“5027作战计划”。新计划概括了“美韩军队在战争爆发或其他危机发生时将如何行动”，虽并非立足于一上来就和朝鲜展开全面战争，但其作战理念却比“5027计划”更具主动攻击性。如果说“5027计划”遵循的是先收缩、再集结、最后反击的步骤，“5015计划”则突出如何积极应对朝导“威胁”，核心是发动“先发制人”打击，摧毁朝鲜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及军事基地、核设施、导弹阵地、指挥所、通讯机构等重要目标，并对朝政治和军事领导人实施“斩首”，力争在冲突或危机爆发的早期阶段实现“快速致胜”，将损失控制在最低程度。
“5015作战计划”体现了21世纪新战争形态的内涵，旨在发挥美韩在精确制导武器、特种作战等方面的优势，还集合了心理战、信息战、网络战等手段，希望通过有限军事行动来达到充分抵御威胁的目的。“5015计划”中引人注目的是所谓“4D”行动概念，即“侦测、扰乱、摧毁、防卫”（detect, disrupt, destroy and defend）。该概念将朝鲜的导弹、发射架（点）、移动发射台等列入可以实施打击的清单。但要在特别状态下获得实现仍需依赖韩国的“杀伤链”系统，即一种对朝鲜导弹进行追踪、定位和攻击的集成系统——据称有超过700个战略目标被列为重点打击对象。2016年，“5015作战计划”的部分内容首次成为美韩“关键决断”联合军演科目。今年的“关键决断”和“鹞鹰”联合军演中也演练了该计划部分要素，既是展示决心，也是实战练兵。
四种军事方式面对的难题
半岛局势的恶化速度和程度正在超出相关国家的可控和可影响范畴。各方不得不承认，朝鲜的核武器和导弹研发取得越来越明显的进步，半岛无核化可能已成“死局”。朝鲜不仅拥有了其自认为能打到美国本土的洲际导弹，更在核武器小型化方面取得进步。美情报部门评估，朝鲜有可能在特朗普首个总统任期内就具备使用装备核弹头的洲际导弹攻击美国本土的能力。在“划红线”策略屡遭挫败后，特朗普恼羞成怒，一面批评奥巴马的对朝“战略忍耐”助长了朝气焰，一面宣称朝鲜的行为是向美国发出“战争信号”，扬言美军对朝已经“作好准备”“子弹上膛”。白宫决策圈同步释放强硬信号，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麦克马斯特认为朝核问题已到“紧要时刻”，国务卿蒂勒森称朝鲜已成为美国“最高安全威胁”，国防部长马蒂斯誓言美军将采取“大规模军事对策”回击任何朝鲜发起的攻击。
美国的强硬派人士相信一条“真理”：要想让别人不认为你是在虚张声势，最好的方法就是停止虚张声势。这也使得军事行动成为美方应对朝鲜核导危机的排位逐渐前移的选项。从美方目前公开的信息分析，特朗普政府如果决定武力解决朝核导问题，最可能采取的军事方式依规模大小排序大概有四种。
第一种是预防性全面进攻。这可被视为美国向朝最终“摊牌”而做的“最坏打算”。如果对朝发动全面进攻，美及其盟友有能力从军事上击败朝鲜军队。在朝真正获得“全球核打击能力”之前“快刀斩乱麻”，对美国的政策选择具有强烈吸引力。按照特朗普“美国优先”的思维，只要全面战争的主要代价由韩、日等国家来承受，美国是可以接受这样的结果的。
这种方案设想通过快速猛烈的进攻，企图让朝因遭受根本性失败而无法实施有效反击，进而一劳永逸解决朝鲜问题。不过，朝拥有核武器、弹道导弹及生化武器，在面临“灭国”之战时，美国要想控制战争后果恐怕只是“一厢情愿”。加上朝是个封闭、多山的国度，便于藏匿军队和装备，美国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摧毁朝境内所有危险目标。就算美国通过“先发制人”打击解除了朝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能力（最乐观估计也要耗费30～60天时间），美韩军队也无法避免在地面同编制完备、情绪激昂的朝鲜人民军进行残酷作战，半岛复杂地形也将增加联军的行动难度。届时，战事不太可能是一场新“海湾战争”，而更可能成为桌面上放着“核赌注”的新“越南战争”，甚至更为惨烈。全面进攻还可能带来两个潜在风险，一个是核材料监管的失控，另一个是大规模的人道主义灾难，难民涌入周边国家。
第二种是“拧螺丝”式的军事施压。即，在不引发全面战争的前提下，对具有高度战略价值的目标进行有限军事打击。就像是拧紧螺丝，一方面向朝施加真实压力；另一方面，由于把螺丝“拧”到底是个渐进过程，因此既能给朝留出“求缓和”的时间，也能给美国自己留有回调余地。
这种军事手段要想成功，必须满足几个条件。首先，美国在行动时要能发出清晰信号，即有限打击并不是要颠覆朝鲜政权，也不是挑起全面冲突。而朝方也必须对此抱有同样认知，不发生误判。其次，朝鲜政权被假设为具有足够理性，面对美国军事优势，懂得有所退让，不选择极端方式来应对事态。最后，鉴于朝很多军事设施处于半地下或隐蔽伪装状态，美韩必须掌握准确的情报，才能制定最佳行动计划和弹药配置方案。很显然，该行动的最大困境在于：一旦打响了“第一枪”，被攻击方如何判定这是有限打击？攻击方应在何时何种条件下停止扩大战事？在美国看来，有限打击旨在震慑和惩戒，而当朝鲜的重要目标遭到袭击后，很难想象朝会保持平静而不发起报复，谁能保证有限打击不演变成全面战争？
第三种是对核设施的“外科手术式”精确打击。这种方式目标性很强，就是要摧毁朝鲜与核武器制造有关的设施。在这方面，世界上是有先例的：1981年6月7日,以色列出动16架战斗机，长途奔袭摧毁了伊拉克的“塔穆兹”原子能反应堆。多年来，美国一直在演练针对朝鲜、伊朗核设施采取类似行动，最可能打击的目标包括朝东北部的丰溪里核试验基地以及宁边的反应堆。显然，美军完全具备突破朝防空体系的能力，其部署在西太平洋的B-2、F-22等隐形战机将成为行动“利刃”。但美国同样也要掂量这种行动带来的风险。朝会对美军的行动采取何种报复手段？最直接的可能是对驻韩美军或韩军目标进行火力打击，这也将让双方陷入对抗升级的恶性循环。此外，鉴于核材料本身的特性以及朝核技术的不稳定性，当核反应堆或核材料存放地遭受攻击后，可能导致严重的核泄漏，造成难以挽回的地区核污染灾难影响，这种附带损伤将让美国背负沉重的道义压力。
第四种是通过“斩首行动”推动政权更迭。“5015作战计划”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定点清除朝高层领导人，这也是近年来美韩两国秘密着手准备的“终极杀招”。今年早些时候，韩国国防部长韩民求表示，韩国已组建了“特别旅”，可用于清除朝鲜的指挥机构。今年3月的美韩联合军演专门演练了类似战术。有媒体披露，美国精锐的“海豹”突击队也已为此反复进行演练。
“斩首行动”具有典型的好莱坞风格，但真正实施起来难度颇大。从军事层面看，“斩首行动”依靠的要么是特种部队，要么是空中力量（无人机）。特种部队行动离不开精准的情报，但朝鲜是对外封闭、对内严控的国家，外界很难掌握相关信息。借助无人机也存在难题，不仅要求很强的实时动态情报保障能力，还得对制空权有绝对掌控优势。倘若美国并没有大规模攻击朝鲜，朝鲜的防空体系保持完备，那么无人机在朝鲜上空的行动将遭遇严重阻碍。从政治层面看，以朝鲜的体制特点和意识形态状态，“斩首行动”的代价和后果同样无法估量，如果不能对后续事态发展有充足准备，那么“斩首行动”也是一场高风险的赌博。
对话谈判和平解决问题才是根本之道
联合国安理会已经九次通过针对朝鲜核导计划的制裁决议了。9月11日通过的新决议继续对朝进行谴责，国际社会一致支持继续收紧对朝制裁，但这一系列决议无一例外呼吁和平解决问题，规定了各方推动对话谈判的义务。在最新决议中，相关各方更响应中方提出的“双暂停”倡议（朝鲜暂停核导活动，美韩暂停大规模军演，各方回到谈判桌）和“双轨并行”思路（同步对等，并行推进实现半岛无核化和建立半岛和平机制，最终一并解决），呼吁为朝核问题的和平解决采取切实行动。这其中隐含的意思是，大部分国家对于美国的军事威胁都无法显示支持。俄罗斯、中国等国坚决反对在身边打响“第二次朝鲜战争”，“不战”“不乱”更是中方一再强调的与“无核”比肩的基本原则。
另一方面，目前韩国军方还没有实际掌握战时行动指挥权，美国希望由韩军承担主要的地面作战任务，美军主要负责海空支援。这让很多韩国民众担心本国成为美国的“炮灰”，因此对在韩部署“萨德”反导系统、军事施压朝鲜等都表示了质疑甚至抗议，这也成为韩国政府能否全力支持美国军事行动的一个变量。文在寅本人及其政府多次警告，美国如对朝动武，必须事先同韩方协商。
无论如何，朝核问题的发展正越来越逼近武力摊牌的“临界点”，美朝直接起冲突的危险性正在上升，这是各方必须清醒看到的。剑鞘中蓄势待发的利刃或许最能威慑对手，但一旦出鞘，极可能逼得双方只能以死相拼。历史多次证明，当一个国家迷信纯军事手段、忽略政治途径，血与火的代价最终也会反噬其自身。军事计划能否达到预期目标，无法完全反映在沙盘推演上，只有在实际行动中才能得到检验，战争的偶然性因素从来都是指挥官的困扰。目前看，面对一个宁可“吃草”也不放弃核武的国家，武力威胁和综合性制裁手段的效果都有限，通过对话谈判和平解决问题才是根本之道。既然美朝是朝核问题的关键两方，朝鲜是要以核导能力为后盾一劳永逸获得安全保障而不是对哪方主动发起攻击，那么，双方就应认真考虑中方的“双暂停”建议，重新坐下来梳理彼此合理安全关切，锁定谈判这条唯一可选路径。
（本文刊登在《世界知识》2017年第19期，作者为国防科技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战略与安全研究所研究人员、博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