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时间,美国特朗普政府的连续三个动作令传统的欧洲盟友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难道还是美国吗?在继美国宣布将对欧盟钢铝产品征收高额关税后,美国不顾欧洲领导人的亲自劝说执意退出伊朗核协议,将美国驻以色列大使馆正式迁往耶路撒冷。
美国的一系列外交决策,都让欧洲觉得置自己这个盟友于不顾,美欧之间的裂痕似乎变得越来越明显,欧盟及其主要国家领导人在公开场合也越来越多地谈论起“不能依赖美国”。美欧传统的盟友关系到底怎么了?该如何看待特朗普领导下的美国未来走向?
两个“美国”
近一年来,美国政府不少外交决策和举动,让欧洲“看不懂”,与其说是美国的问题,还不如说是特朗普上任后带来的问题。
如今,在特朗普政府领导下的美国,与传统的美国,完全是“两个美国”。传统的美国,是上一届民主党奥巴马领导8年下的美国,也是传统建制派政治精英几十年来用他们的方式、意识形态和西方价值观驱动的美国。而第二个美国,则是现在特朗普领导下的,与传统不一样的“非典型美国”。
对后一个“美国”,我们可以通过这一年多来的运行,总结出一些特点。特朗普领导下的美国比较强调两个原则:
首先,是美国优先。即凡事必须以美国的利益、美国的议程为先、为重,中美、美欧贸易摩擦,退出巴黎气候协定,过去种种类似举动,特朗普政府都是把自己的绝对利益、把狭隘的美国利益放在最高位置,其他的一切都放在次要的位置。
其次,是有原则的现实主义。这是当前美国政府最主要的外交方针,也是新版《国家安全战略报告》的指导原则,当然这里的“原则”还是美国优先。而这种“现实主义”,围绕的核心是权力政治,次之是利益,是权力的博弈与现实利益的交换。
从欧洲(甚至是外部世界)看眼下的“非典型美国”,存在三个方面的严重认识不足。
第一,没想到特朗普将西方共同意识形态和价值观放在如此不重要的位置。过去欧洲国家能够保持与美国紧密的盟友关系,在很多外交事务上跟从美国的“大旗”,就是因为美欧坚持着相同的意识形态和价值观,而且把坚持这一原则放在十分重要的位置。但是,特朗普政府在把美国优先列为首要原则后,意识形态的原则就被弱化了。将利益绝对化和最大化,美欧矛盾自然就会多起来。
第二,对特朗普这个人的认识不到位。特朗普有着与以往美国总统不同的个性和执政风格,他是“说了就要做,越反对也要做”。比如在美墨边境建墙、退出巴黎气候协定、退出伊核协议等问题上,都是他在竞选时就有过承诺或鲜明表态的。众所周知,美国传统政治精英对自己的竞选语言并不那么看重,一般竞选时期的承诺,在竞选成功后履行百分之十、二十就算不错了。而特朗普是只要承诺的,基本都要做,不管做不做得成,有时甚至是为了做而做。显然,特朗普对这个问题已经形成了固定的认识,虽然商人的性格让他可以采取更灵活的手段去达成自己的目标,但是关于该不该做,他其实心里早已打定主意。
第三,对美国当前国内的政治变化认识不足。美国国内的社会极化如今已经非常严重,族裔、阶层、代际、地域、性别等五大矛盾同时存在,这是导致“两个美国”形成的内部原因。美国“草根阶层”如今有两个明显的倾向,对内反精英、对外反移民,这恰恰也是特朗普的“标签”。所以,在美国国内,特朗普代表了草根的倾向。特朗普心里很清楚,不管自己的总统干得怎么样,建制派都不喜欢他,于是他更愿意做的是迎合那些底层民众,“推特治国”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在过去一年多坚持自己的执政风格后,特朗普发现自己的支持度并没有下降。如今,面临中期选举,特朗普只会强化自己的风格,筑牢自己的执政根基。
美欧出现重大裂痕
在二战后的美国历史中,与特朗普有些相似的总统,可能要属里根。在《交易的艺术》一书中,特朗普特别将当年里根总统同他握手的照片晒了出来,表明他确实欣赏里根。尽管两者都奉行现实主义,但还是有明显的不同。里根式的现实主义,是通过与苏联的权力斗争,来实现、维持美国的世界霸主地位。
而特朗普的现实主义,是以回馈美国民众、积蓄美国实力为第一位,保持美国的全球霸权则放在第二位。尽管二者是一体两面,但优先次序上还是有所不同。在特朗普看来,不能因为虚幻的“世界领导”地位和“国际主义”,把美国的内部实力掏空。美国如果要重新站起来,继续拥有独一无二的霸权,就必须首先修复自身的国力,否则就危险了。这正是特朗普《跛脚的美国》一书中表达的中心思想。
如此看来,特朗普的现实主义与里根的现实主义追求的目标虽然一致,但体现的是两种不同的逻辑。里根的逻辑与美国传统政治精英是一致的,即“维护美国全球领导或霸权地位就是在捍卫美国利益”,“美国利益寓于世界霸权地位之中”,二者是划等号的,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特朗普的逻辑则是,“找回美国领导世界的霸权,必须先解决美国自身的深层次问题”,有人用“新孤立主义”来形容他,不无道理,这其实也代表着美国国内当前的一种声音。
正因为特朗普领导下的美国与传统的美国相比发生了变化,所以导致美欧关系当前也出现了动荡。过去几十年里,由于文化、宗教、意识形态等方面的相似性,美欧在战略层面总体保持一致性,冷战时期更成为应对苏联威胁的最紧密的盟友。但是,自冷战结束以来,美欧关系开始出现控制与反控制的矛盾。北约这个美欧安全联盟体系难以撼动,使欧洲一时摆脱不了对美国的依赖,但欧洲一直没有放弃在政治外交上寻求自主,还时不时喊出“欧洲需要独立防务”的口号。
在小布什时期,当华盛顿决定绕过联合国启动对伊拉克的战争时,法德曾公开极力反对,甚至同俄罗斯站在一起,当时美欧关系也面临严峻考验,一度有“大西洋变宽了”的说法。但随着极端恐怖主义活动在美欧大陆四处肆虐,加之俄罗斯因素的促动,美欧传统盟友又逐渐“凝聚在一起”,并因共同应对非西方世界的群体性崛起,出现美欧再度靠近的趋势。
但是,特朗普的上台改变了这一趋势。经历了最初的北约军费负担矛盾,到退出巴黎气候协定,再到这次不顾马克龙和默克尔的劝阻执意退出伊核协议,美欧关系似乎迎来又一次重大的分裂。跟以往不同的是,导致这一轮分裂的主要原因,不仅仅是现实利益之争,也是价值观之争,因此,本轮美欧矛盾比以往都更加深刻。
具体而言,特朗普领导的美国,极力推行单边主义,而欧洲仍是多边主义的坚定捍卫者;特朗普大行贸易保护主义,欧洲则总体上坚持自由贸易;在对气候变化等在欧洲有极大共识的重大国际问题上,特朗普更触碰了很多欧洲方面认为不可跨越的“底线”;更让欧洲寒心的是,对英国“脱欧”等不利于欧洲一体化的举动,特朗普乐见其成,甚至有意推动,而一体化正是欧洲人的生命线。
所以,本轮美欧矛盾已经从单纯的利益之争,上升到理念价值观的分歧。如果说美国爆发的金融危机最终延烧到欧洲、美国种下的中东恶果(包括恐怖主义、难民潮)最终由欧洲埋单、美俄博弈最终演变成俄欧对抗,这些欧洲尚可忍受,那么此番因特朗普冲击波而凸显得意识形态与价值观的冲突,则令欧洲忍无可忍,映射到政治外交与社会观念上,就造成了美欧行动上的不一致。比如,欧洲主体是支持全球化的,而美国已经毫不掩饰其反全球化立场。
欧洲还离不开美国
与此同时,欧洲社会也在面临内部分裂。在英国脱欧的带动下,欧洲多个国家都出现了以“退出欧盟大家庭,过自己舒服小日子”为行动口号的民粹主义政党,而且还聚集了越来越多的选民支持。可以说,在“特朗普效应”的冲击下,“两个欧洲”也已经出现。毫无疑问,坚持欧洲一体化的欧盟绝不希望“特朗普效应”在欧洲继续扩散。
另外,中东是欧洲的家门口,中东地区的和平与稳定,直接关系到欧洲国家是否能有一个稳定的社会环境。但是,美国政府近期连续搅动中东局势,尤其是使伊核问题可能再起,让欧洲寒心了,默克尔再度公开表示“不能寄希望于美国”,显然已不止是情绪化的表达。美国国内在对俄问题上的分裂,以及美国在乌克兰问题上的有限作为,也无形中将欧洲推向了对俄斗争的第一线,这构成欧洲对美不满的另一原因。过去,美欧闹矛盾基本都是“分居不离婚”,因为美国方面认为,欧洲是“经济上的巨人、政治上的矮子、军事的侏儒”,美国认定欧洲闹情绪只是一种小情调,并不放在心上。此番。默克尔与欧盟领导人多次提出“不能再依赖美国”,则显示出与以往不一样的底气。底气之一来自于法德和解。没有了英国的掣肘,欧洲媒体口中的“默克龙”似乎有决心来联手捍卫欧洲的利益。
此外,中国因素也给了欧洲一些底气。一方面,中国的实力越来越强大,对美国的“平衡”能力也越来越强。另一方面,自习近平主席访问欧盟总部布鲁塞尔起,欧洲人明显感受到中国对欧盟作为一个整体、作为世界政治一极的战略尊重,这同美国形成鲜明反差。而中欧关系也处在历史最好的时期,“一带一路”的吸引力让欧洲对这一倡议有了再思考。如何处理好中美欧三角关系,也是欧洲重新思考世界的过程。
但这时候说美欧会“分家”还为时过早,因为在战略安全层面,北约仍是美国主导。欧洲“独立防务”的声音依旧雷声大雨点小,长期以来欧洲的高福利政策,使得大多数欧洲国家军费投入都很少。当前,欧洲又同时面临“俄罗斯压力、中东动荡”等多重挑战;民众已经依赖于国内高福利政策。所以,短时间内欧洲还没有实力撇开美国、自己单干。
在经济上,美欧深度相互依赖。在战略上,新兴国家的崛起带来的百年未有之变局,让欧洲心里有些打鼓。加上代表“另一个美国”的美国的建制派还是重视欧洲的,所以在今后一段时间内,欧洲与特朗普领导的美国将处于闹情绪的阶段。对于欧洲来说,这可能是新的格局产生前的阵痛,阵痛很难受,但也只能忍受。(作者是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副院长、研究员,本文由胡锦洋采访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