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绿茁壮的芦苇,掩映着两排崭新却低矮的红砖房。微风徐来,苇叶伏下又起,如大海中后浪推前浪。一阵阵童稚气息的读书声随风潜入苇丛,与那起伏的苇浪一唱一和,而那红砖房就像漂浮在绿色汪洋中的一只小船……
这就是昔日我的新学校。那镶嵌其中的一块块红砖,由全校二百多名师生用双手一趟趟搬来。不久前,我们每天在位于村子中心的那几间摇摇欲坠的土屋里上完课,校长和老师们就带领每个班的同学每人搬上几块砖……半年后,就有了这座芦苇荡环绕的新校园。
在那片“绿色汪洋”中,我学会了横竖撇捺加减乘除,认识了北京天安门,在梦中神游七大洲、四大洋。唱着“小松树快长大”,唱着“日落西山红霞飞”,背诵着父亲刚教会的“钓罢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纵使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而刚刚从师范毕业的大姐,也正乐道于“蓬门僻巷,教几个小小蒙童”。作为四兄妹中最小的一个,我成了她的“蒙童”之一,更乐于身体笔直地坐在她面前,听她“授道”“解惑”。尤其记得,她每讲完课文,总爱给我们讲一个故事,那天正讲一千多年前刘徽之与苏东坡那则师生佳话:鹭鸟窥遥浪,寒风惊岸沙。渔人忽惊起,雪片逐风斜。而那个大胆的学生苏东坡勇敢地为老师修改末句——雪片落蒹葭。那一时刻,我们的窗外,也正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就在那只“绿油油”的“小船”上,扬起我人生的风帆。告别那片绿色、那只“小船”,升入初中、高中、大学,心中依依的,恋恋的。多少次,那只“小船”从梦中飘出……
二十多年过去,我的女儿也坐在了这样一只“小船”上,后来我的单位从很远的地方搬到女儿的学校旁边,我每天上班都要从它身边经过。只是这“小船”再也不似我那时的红砖房,而是漂亮宽敞的四层楼房,楼体涂满着叫不出名字的时尚洋气的建筑涂料。楼前繁花绿草,爬墙虎的小脑袋和阳光一起快乐地探进各层楼的窗口,它们一天天陪伴着那一群“蒙童”拔节,抽枝,长大。
我上班的路很近,只需七八分钟,经常送女儿到学校门口,看着她蹦跳着汇入那群跳皮筋踢毽子的快乐小鸟中。有时她忘戴红领巾,中间给她送去时,已经上课了。这时,那一扇扇玻璃窗里就飞出读书声、歌声还有女老师们抑扬顿挫的讲解声,院内宽阔的操场上正上体育课,孩子们跟着老师跑步、跳高,一片欢腾。
我常常面对这一切出神,有时竟在那一个个窗口传出的声音中驻足良久,倾听时就有了一片片安宁、祥和,还有——幸福的潮水,在心底温柔地漫上来……虽隔墙隔窗眼睛看不到,我是用心倾听课桌与讲台那面对面、心照心的默契,那“太阳底最崇高的”“授道、解惑”,那恬然又盎然的情致和境界,仿佛,芦苇丛中那艘砖红色的“小船”正在悄悄划过来……早已成年的今天,每每想起,总不免一阵难抑的激奋。太阳底下,有这读书声,就能看到那簇文明的圣火正在辉煌地燃烧下去,一艘新航船正向人类的明天驶去。
真是人生的巧合,我的职业竟也是“站讲台”——不同于曾经的“蒙童”,而是有了一定人生阅历的成年人——党校这方特殊的讲台。但每当我面对那一张张或天真或沉静或成熟的面孔,那一双双清纯或睿智的眼睛,总是让我久久思索该展现一个怎样的“新我”。在我心中,讲台的神圣庄严不容侵犯,它应是由挚爱和执着凝筑而成。站在其上的人,应是绿色汪洋中那艘“小船”的舵手,同时又应有启蒙和师友的意义,甚至有的时刻,还应是“诤友”。至今,每当路过一个个教室的窗口,我仍期待那句“雪片落蒹葭”,能够悠悠扬扬地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