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百万身家的完美店主和他们破碎的完美神话
完美是中国最大的直销公司之一，根据商务部直销管理网站，2006年即获得直销牌照。但是好几位参与维权的完美专卖店主承认做过拉人头的事情。
文 | 柯北
来源 | 界面（ID：wowjiemian）
头图摄影 | 视觉中国
离世的7岁女孩周洋和权健，三岁心肌损坏女童和无限极，传销公司以及涉及不规范运营的的直销公司正在成为众矢之的。
事实上，与被游说“吃药有毒，服用产品不用吃药” 而健康受损的消费者不同的是，经销商的身份往往是被公众诟病的，在很多纠纷中，矛头指向经销商们的虚假宣传或者不规范运作。
但在这个开店故事中，完美专卖店主们一夜暴富的神话也破灭了。
1月23日，完美专卖店主丁力夫妻俩已经是连续两天来到完美北京公司，在加入完美公司差不多十年后， 夫妻俩至今身上还担着300多万的外债，东墙补西墙，每个月分别要还十多万贷款。
丁力觉得自己这些年的经历简直就是一个笑话，“现在知道是洗脑，但是在当时那种氛围下，很少有人能保持清醒。”
那一年，当上高级经理的丁力，受邀参观完美扬州工厂，三四百人，好吃好住，天天上课培训，听着那些风光无限，开着豪车的老师描绘的美好未来，回到北京还有“老师”带着团队的人捧着鲜花接机，身边的完美人纷纷热血沸腾地表态要当专卖店主，升金钻。
丁力卖掉一套在北京的房子，准备开展自己的宏图大志，拥有专卖店，获得20万原始股，他至今记得老师说的， “你看，一朝上市，诞生多少个亿万富翁？”
还有超过200多位与她们有着相似经历的京津冀地区前完美专卖店主，按照这些店主的说法，应该占了京津冀地区一半。他们连续两天来到完美公司北京办公室 ，但除了普通办公室人员和保安负责维持秩序，他们没有见到想见的完美北京公司负责人。
开一个完美专卖店
任文在完美公司门口录了一个视频，讲述自己投入780万，除了服用大量产品没有任何回报的经历。
在他看来，自己的噩梦始于决定拥有一间完美专卖店。完美专卖店主是拥有营业执照的独立法人，也是完美的经销商。
任文原本在天津经营一个肉联厂，每年收入也在百万以上。有房有车也算小有成就的他在接触完美，并听到指导老师关于原始股的说法后，动心要开一个属于自己的门店，“前期可能会亏点，但是日后原始股兑现了，就发达了。”
其实大多数专卖店主都小有身家，因为开完美店冲业绩，租房装修等前期投入，都不是一小数目。
2018年8月，丁力结束自己经营了差不多五年的完美店。这期间，为了开店，丁力2012年200万卖了在北京的一套房子筹备开店，此后再拿另一套房子抵押贷款240万，信用贷60万，亲朋好友的60万，至今仍然没有还清。
通常达到一定级别比如中级经理3个月，高级经理6个月可以获得开店资格。
2012年，身为高级经理的丁力决定开店。作为高级经理，旗下6个部门每个至少1.5万积分，即总业绩大约15万一个月，如果一个部门完成不了，就考核不合格，虽然丁力很快发现这是个不可能的任务，但是为了达到上线所说的 “辛苦三五年，风光几辈子”的目标， 由此陷入花钱补业绩的循环。
吸引他宁愿自己掏钱也要补足业绩争取开店资格的，是后来被证实为虚拟的原始股神话。
但在当时，包括任文、丁力在内的大多数经销商都相信了这个说法，从来没有人看到过公司的文件，这种说法在上线下线之间的小会议中口头传播，一切都是猜测。
这种猜测经过指导老师们的宣讲，变得神秘而又充满诱惑。“辛苦三五年，风光几辈子，”记者接触到的经销商普遍提到这句话，这是指导老师们挂在嘴边的话。在老师口中，业绩可以世袭，最后到一定级别，不用干活就能拿收入。所以，“现在卖一套房子，以后会还给你一个别墅。”
陈新也在那一年开始准备开店。在他所在的金钻石经理宗建章楷清系统下，有12个人参与考核店，北京有500人左右同时前后考核店。“ 2013年，市场热火朝天，有的店月末排队报单交钱，公司卡车一个店送货。”
与丁力一样，陈新接触到的上线也在告诉他，“公司机密，当然没有文件让大家看到”，但是据说开店就有20万原始股。
陈新也透露，一开始就得补业绩。但当时指导老师提出了两个理由：将来开店产品周转用、自己身体也要产品调理。
期间，考核期限延长加剧了经销商们的投入。由于公司宣布店考核时间延迟，对于已经投入了数月的经销商来说，放弃化零，坚持还有希望，再加上老师继续做思想工作，“一定要坚持，这是公司为做更多会员数据，希望更多人搭上这趟原始股火车。”
2015年8月底，完美公司公布考核通过的信息，公司文件原9个月考核变成实际18-25个月。对于大多数完成不了销售任务的经销商来说，这意味着需要补的业绩大大翻番。
无止尽的投入和债务
完成考核之后，花费也没有结束。
完美专卖店有专门的模版和要求。通常需要有产品展示区，会议区。不同城市要求的门店规模不同，但普遍在一百平米以上，再加上装修，设备、宣传资料，水电气，人员工资，租金等费用，起码在20万以上。
丁力在昌平的门店，一年的房租就得20多万。专卖店店主也都拥有自己的团队。除了门店固定花销，还有每个月要去各地开会培训，维持团队的费用。
在完美里，各种大会小会频繁不断，初级经理会被邀请到完美总部中山的金钻大酒店，高级经理会被邀请参观扬州工厂，每一次都是各种培训。
每个经销商都在复制自己上线的做法：频繁的开会培训，带团去旅游，为了让自己的团队相信能挣到钱，也得维持风光体面的日子。
丁力参加过两次出国，这是达到了考核标准才能参加的奖励，回来跟自己团队的人说，很是风光，“现在仔细想想，说起来是免费旅游，其实都是我们自己买产品花出去的钱。”
补业绩的行为也依然存在，为了维持高级经理级别，丁力每个月都要帮自己下面的经销部门补业绩，有时六个部门要补五个，也就是差不多八、九万。
最风光的是有一年，丁力下面一个隔代经销商为了原始股也要冲击开店，但下面又压根没有几个直销员，于是全靠自己买产品，一个月二十万的买，丁力作为上家也跟着拿到丰厚奖金。买了几个月后，该经销商发现上当了，于是也出现在了2016年那一拨维权的经销商中。
根据公开报道，2016年，北京和廊坊都出现经销商维权事件，经销商们在完美北京分公司拉横幅，声讨部分资深客户总监用原始股忽悠大家开专卖店，向完美公司讨要说法。
在网上至今可见的一篇名为《“致梦想、新超越”——2016完美制度新超越！经理就享全球分红，拥有专卖店即有公司原始股！》的文章中，配图背景显示为“致梦想、新超越”2016年6月21日-22日，完美公司全国咨委会会议，文章中仍然提到“同时可以确定的是：拿下专卖店，100%可拿到完美原始股份！”
短短两个月后，因为愈演愈烈的完美原始股事件，8月11日，完美在官网发布声明称原始股事件系谣言，并表示“完美公司从未就上市事宜设定时间表，更没有公布任何形式的配股方案”。
丁力说北京热闹的时候500多家专卖店，现在剩不到一半。
陈新说自己所在的系统也就是金钻石经理宗建章楷清系统原本14家店，现在只有3家，还半死不活。
谁的责任
在2016年的维权事件中，完美公司发布了公开澄清声明，据说是取消了几个金钻经销商的门店。不过有经销商说，仍然有大的经销商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值得注意的是，根据一位经销商提供的一份当时签订的专卖店原始股分持协议书，甲方申请获得专卖店资格，通过后甲方乙方分持完美公司给专卖店配的原始股。其中，甲方乙方都是自然人，但从字里行间似乎可以推测，完美公司会给专卖店配备原始股。
协议的落款时间为2016年12月，而那个时候，完美官方已经发布了公告，否认存在原始股一事。
五年前就组织反传销群，参与反传销的王健透露，完美官方其实早已经否认过原始股的事情，但是仍然有完美店主相信，一方面是“导师”的宣传和洗脑，另一方面 ，源于这些经销商本身一夜暴富的心态，“这些经销商自己也要承担很大责任” ，为了达到一定级别的奖金掏钱补业绩，补业绩换来的是大量囤货，到后来，欠了一身债想退出，骑虎难下。
丁力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发现，自己已经背负200多万的外债，原本100多人的团队开始瓦解，离开，但是已经投入成本装修门店，房租一签就是好几年，没法说走就走。
也有人“还抱着一点希望，万一又有呢 ”。
2018年2月1日，完美公司再次发出公告，声明没有上市计划。
完美公司到底知不知情， 经销商们倾向认为，知情，起码是默许了一些金钻级别经销商以此理由作为冲业绩卖货的宣传。
根据2014年的报道，完美公司成立于1994年3月，分为日化厂、食品厂、美容化妆品厂，在全国设立了14家分支机构，并开设了300多家专卖店。
而到了2018年，根据完美公司官网，在全国各省、自治区和直辖市设立了34家分支机构、6家办事处、万余家服务中心。
服务中心也即升级后的完美专卖店。在这激增的专卖店中，有多少是因为受到原始股诱惑不惜代价参加考核的，不得而知。
界面新闻多次拨打完美客户服务电话，一直未能接通。
此外，根据商务部直销管理网站查询，完美的服务网点数字为1160个。与完美公司宣传的万余家服务中心有很大差距。
传销还是直销？
完美是中国最大的直销公司之一，根据商务部直销管理网站，2006年即获得直销牌照。
但是好几位参与维权的完美专卖店主承认做过拉人头的事情。不止一个经销商讲到自己的团队有上百人。
林先生在一次肺出血手术住院中联系上自己的老同学——完美经销商高原，由高原牵线，参加了一趟北京出发包机的廉价港澳行。“我自己做生意的，什么没见过？” 林先生原本对传销有警觉，但是从一上飞机，到整个旅游参观，全都是完美的人，讲述产品怎么好，加入这个事业多么伟大，结果一趟旅游结束后，林先生买了20多万的产品。
林先生承认自己是脑子一热，很快清醒过来联系退货，这时候老师又开始指导他开店，林先生觉得开个店也是正经生意，当时说六个月考核过了即可。因为本身没有发展团队，全靠买产品，买了6个月，囤了80多万的货，一车车拉到家里来，三室一厅的房子垒的全都是产品。
指导老师又说还要再考核6个月，林先生算算，还得80多万，“这个店很难挣钱啊”，而且林先生发现，如果不用传销形式，根本卖不到这个数字。
“我这半年多，给一个朋友卖了大概20多万的货，后来还想办法给了人家补偿，其他都自己消化了，吃了，送人了，便宜处理了，还有过期的现在还有。”
不过像林先生这样短短几个月便退出的显然是少数。林先生的同学高原也在此次维权群里。提起拉人头加入完美，高原觉得“没脸见他们”。
据2005年9月2日公布的《直销管理条例》和《禁止传销条例》，明确禁止团队计酬和多层次直销。其中《直销管理条例》规定：“直销企业支付给直销员的报酬只能按照直销员本人直接向消费者销售产品的收入计算”，而《禁止传销条例》则将“以下线的销售业绩为依据计算和给付上线报酬”列入传销行为。
根据经销商提供的内部培训资料，完美的奖金制度中，仍然存在着从下一代提取收入的现象。比如，金钻石经理平级奖：（2%=1%＋0.5%＋0.25%＋0.25% ） 每个百分数对应的分别是其下几代层级的提成。
完美的用户级别划分为优惠顾客-直销员-初级经理-中级经理-高级经理-金钻石经理-总监-双金钻石经理-超钻石经理。
按照百度资料，首次购买任意产品满1000PV（1PV=1.17元），加20元手续费，2元申请表，附身份证复印件填写“VIP顾客申请表”即可以成为优惠顾客。
自己和自己介绍的所有优惠顾客消费积分达到了15000PV以上，成为直销员。如果当月之内没有完成15000PV，可以自己拿钱买产品来补够，每个级别的当月业绩考核不同，级别越高考核越高。
每一个级别的收入与拥有的经销商部门以及业绩紧密相关，初级经理下面得拥有1-2个合格的经销商部门（一个经销商部门意味着一个条线），一条线每月业绩需要1万五起，收入在3000-8000，中级3-4条线，收入1-3万，高级 5-6个以此类推，金钻石7-8条线，收入在五万以上，条线越多，收入越高。
这种制度下，产品业绩与拉人头的数目具有很大相关性，而要保住自己所在的级别，需要保证每个条线达到业绩的基本要求，否则就领不到相应的收入。
一层一层下来，每个人都在买产品，卖不掉的就自己服用，“你看做这行的很多人都说自己全家都在吃产品，这个还真是这么回事， 一方面自己也被洗脑了，相信吃药有毒，另一方面，产品囤货卖不掉。” 完美受害者家属群里，一个家属告诉记者。在QQ上，完美受害者家属群的群数不断增加，里面多是家里有人做完美，深受其害且希望找到方法让亲人回头的人。“每天几百元产品吃着，维持着看上去体面的生活，其实背了一屁股债。”
夸大的产品功效
保级压力下，对产品功效的夸大宣传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权健事件后，1月8日，国家市场监管总局等13个部门召开联合部署整治“保健”市场乱象百日行动电视电话会议。会上指出，“保健”市场暴露出虚假宣传、违法广告、消费欺诈、制假售假等一系列问题，严重侵害了消费者合法权益，扰乱了市场秩序。
保健品是直销公司以及传销公司普遍力推的产品。完美为例， 根据商务部网站信息， 经营品类包括4类130种，覆盖化妆品 ，保健食品，小型厨具，保洁用品。
一位经销商透露，从价格上看，保洁用品，牙膏之类价格其实也不高，真正贵的是保健品和小家电，一套下来近一万的各种锅，近8千多的净水器，尤其保健品得常年吃，随便吃吃，一天就是几百元下去，更别说有的时候老师帮你配的调理疾病的方案。
而有着多年反传销经验的王健则表示，这套计酬方式决定了这个怪圈，要保级，就必须买，卖不掉就只能夸大宣传，甚至忽悠原本应该看病的人去大量吃保健品，延误病情。
即便这些维权的完美店主们，也无法否认夸大虚假宣传的存在。
至今仍然能看到《完美产品打破糖尿病终生吃药的人生！28年的糖尿病史已经完美攻克，完美产品打破糖尿病终生吃药的人生！》《每天六杯沙棘茶，妇科肌瘤说拜拜……》类似的文章。
维权群里有大量关于产品奇效的截图，来源都是指导老师们，这里面有通过四次排毒，肝官胆管结石全没了的患者；也有突发心脏病要做搭桥手术，但是吃了完美产品复查不用做心脏搭桥的，有白癜风患者求医吃药没有治好结果吃了完美好转。
而实际情况是，媒体上有大量与完美产品相关的健康受损的纠纷。
今年1月9日，中国质量新闻网报道了山东一个慢性肾脏病3期患者听信完美经销商宣传，相信保健品消除病痛，开始大量服务完美产品，最后病情没有好转，被迫换肾的经历。
如果把时间线往前拉，2012年4月，人民网报道了河南省焦作市武陟县一名39岁的高血压患者在服用了完美公司推销员亲手调配的所谓“药品”后休克，经抢救无效死亡。同一年，·齐鲁晚报报道了山东菏泽周女士在2011年4月份开始试用完美产品排毒，吃后脖颈及前胸竟出现大面积溃烂，留有大量疤痕，经鉴定构成九级伤残。
“老师怎么指导我们的，我们就复制下来讲给我们的团队。” 一个参与维权的经销商承认，很多时候，他们并没有亲眼见过这些成功治好病的案例，但是完美的传统就是”相信自己的老师 ”。
陈新自己原本也是深信不疑的，2013年介入完美，一开始也是为了服用产品。陈新透露，这些年下来，自己和妻子合起来，吃完美产品都吃了90多万。
陈新胆结石有10年时间，但接触完美之前没有什么症状及不良影响，2013年接触并使用完美产品，本是在完美医生及指导的鼓动下，抱着不吃药化掉结石的希望。
吃了两年产品，2015年上半年发作一次，当时陈新相信完美产品能化掉结石，没有动手术，继续吃产品，2015年11月，再次发作到医院急救，第二天医生会诊商量最佳方案是立即切除，这一次陈新选择相信医生，进行了手术。
结石没有化掉，开的门店每个月都要自己补业绩，再加上2016年原始股事件爆发，陈新也最终选择退出。
但是对于已经投入上百万，甚至负债累累的完美店主来说，退出并不意味着结束。
陈新投入200多万，现在还欠债18万。原始股神话破灭了，“可是债务还在。”
陈新说，外人可能无法理解，有什么工作，忙乎了这么久，没挣到钱，反而欠了一身债？但是成功的金钻石经理台上分享，辛辛苦苦三五年，风风光光一辈子。然后嗮工资嗮豪车豪房，带人去香港旅游，看成功者消费不眨眼。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多么羡慕呀，就在眼前。
（文中人名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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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肖丽 图编：王家乐
责任编辑：黄麟云 UN95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