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3日,从南苏丹撤离的中国人在喀土穆国际机场排队入关。新华社记者李紫恒摄
南苏丹发生枪战时飞入联合国营地的子弹。受访者供图
南苏丹当地时间7月10日,中国赴南苏丹维和战士遇袭,李磊、杨树朋壮烈牺牲,陈英、霍亚会负重伤。昨日,经过18个小时飞行,受重伤的陈英、霍亚会搭乘专业医疗救援飞机抵达北京首都国际机场。 新华社记者张永进摄
原标题:南苏丹枪声里的中国人
7月8日,星期五,南苏丹国庆节前一天,首都朱巴天气晴朗。这是联合国营地的会餐时间。维和军医马仁军正和战友一起等着吃火锅。
27岁的马仁军去年从某军医大学毕业,抱着年轻人应该多见世面的想法,随步兵分队到南苏丹执行维和任务。
陈自磊在城市西南朱巴山附近的一家医院做翻译,是1400名(除维和人员外)在南苏丹工作的中国公民中的一员。
那天的朱巴,多个街口有军人把守,检查过往车辆,气氛紧张。过往行人都没有多想,只当是国庆节前例行加强安保。按照规定,接下来是两天假期。
2011年,南苏丹宣告独立,然而独立的曙光并没有带来和平和发展。
2013年以来,以丁卡人为主的基尔总统政府军,与副总统马沙尔带领的努尔人反政府军之间,因为部族矛盾,冲突不断。
生活在南苏丹的中国人都已习惯了偶尔的枪声。但没有人想到,一场持续四天的激烈武装冲突即将爆发,两名中国维和士兵也因此丧生。
“子弹从哨塔上飞过”
营地的聚餐还没开始,马仁军和战友听到旁边的难民营方向突然传来激烈的枪声。据当时的哨兵说,政府军和反政府军持枪对峙,不知道谁开了第一枪,两伙人随即开战。
这边枪声一响,周边几个地方马上开始交火,一时间枪声密集。
政府军和反政府军的驻地都在联合国营地附近,冲突起来,营地和难民营正夹在中间。
马仁军记得,听声音大部分是自动步枪,偶尔有机枪和重机枪,“有的子弹从我们哨塔上飞过,从对讲机里哨兵的语气我都能听出局势的紧张!”
几乎同时,陈自磊也听到了枪声。他工作的医院,朱巴山附近也是冲突要地。
乍听到急促的响声,陈自磊以为是鞭炮。看到很多人从声音传来地往反方向跑,他才意识到爆发了冲突。
几分钟后,政府军的增援部队从医院旁边经过,“我看到两辆坦克,装满军人的装甲车,还有两架战斗直升机。”陈自磊回忆。
医院马上关闭了大门,陈自磊和同事把病人集中在一起。事发突然,局势发展难料,他们把所有食物和饮用水收集起来,统一分配,做好了长线准备。
枪声持续了不到一个小时,陈自磊心里也害怕,怕被流弹击中。但他又凭着经验认为,南苏丹人不会主动攻击中国人,“尤其不会攻击中国医院和医生。”
联合国营地的维和人员马上接到了支援任务,马仁军迅速披装、取武器,到门口哨位执勤,对想进来的难民进行安检、指引。
当天难民营附近的交火一直持续到晚上,“红色的跳弹像烟花一样接二连三,刚开始我紧张、好奇、激动,终于看到了枪火。”
马仁军说,他完全没有想到,情况会朝更坏的方向发展。
独立日与枪杀
据媒体报道,这次武装冲突开始于7月7日晚,政府军检查副总统马沙尔护卫部队车辆时,双方发生争执,随后开枪,造成至少5名士兵死亡。
7月8日晚,基尔与马沙尔在总统府开会,研究解决前一天的冲突事件。会议进行中,分属二人的卫队在总统府外突然互相开火。随后联合国营地、机场等多个反对派军队驻地附近发生激烈武装冲突。
7月9日,南苏丹独立日,国庆节没能阻止战火。
上午,马仁军在营地里值班,对讲机不停传出战况,“几号哨位几点钟方向100米处有密集枪声、或者炮弹发射、或者武装人员经过”。
子弹和炮弹在联合国营地和难民营上方来去呼啸,偶尔有流弹落进营区,幸而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当时,马仁军的战友们依然在难民营执勤,政府军和反政府军在一墙之隔的外面打仗,炮弹在十几米外的地方爆炸。
他们的职责是维持难民秩序,观察周围情况,保护难民营大门,防止武装人员进入。
据媒体报道,仅一天的冲突已造成过两百人丧生,战火附近平民流离失所。
9日上午,五名政府军人冲进陈自磊工作的医院搜查,“其中四个穿军装,扛着长枪,另一个应该是他们的头目,拿着手枪。”
医院的另一位翻译是南苏丹人,中文名叶布,前国防部长的外甥,曾在中国留学六年,汉语流利。
叶布是努尔人,政府军怀疑他是反政府军安插在朱巴的间谍,要把他带走。
起初叶布不肯走,士兵当场用长枪砸他的脑袋,“鲜血直接顺着流下来了”。
当时,陈自磊和一名医生就站在旁边,叶布向医生求助。未等医生开口,士兵就强行命令他“sit down(坐下)”。然后,拿枪指着叶布的头,把他带离了医院。
陈自磊说,这些人走出去大概四五分钟,外面响起了枪声。
南苏丹是个只有5岁的年轻国家,由于宗教、历史、民族等原因,经历了近50年断断续续的内战后,从原苏丹共和国独立出来。独立是在国际社会的斡旋下,通过停火协议、全民公投等方式,和平完成的。
因此,南苏丹国旗上特意留有两道白色,象征多年解放斗争后终获和平。
然而它并未因此远离战乱。独立后,内部不同政治势力、不同种族矛盾骤显。丁卡人是南苏丹第一大部族,努尔人是第二大部族。努尔人以副总统马沙尔为首,是对抗丁卡人总统基尔最主要的力量。
2013年7月,基尔解除马沙尔职务;当年12月,两派在首都朱巴发生激烈武装冲突。总统府宣布,马沙尔图谋政变,马沙尔逃离朱巴。
去年8月,基尔和马沙尔签署《解决南苏丹冲突协议》。今年4月,马沙尔回到朱巴,与基尔组建民族团结过渡政府。然而,两派矛盾依旧,冲突不断。
“丁卡人非常仇视努尔人,”陈自磊说,“眼看着叶布被带走,我特别痛苦,没有办法救他,叶布很勤奋很和善,我们都很喜欢他。”
7月13日下午,陈自磊听保安说,在离医院四五十米的地方发现一具尸体,头被打烂了,通过穿着判断,应该就是叶布。
牺牲的维和战士
冲突持续到第三天,维和士兵都是连轴执勤。10日上午,马仁军接到上级通知:24小时穿着防弹衣。
“子弹从头顶上咻咻地飞,时不时还有炮弹在附近爆炸,震得房子一颤一颤的。”马仁军回忆。
下午六点左右,马仁军在联合国营地西门执勤,听到难民营附近爆发一阵密集的枪炮声,震耳欲聋。
没多久,他听到对讲机里喊:“有人受伤了!有人受伤了!我们停在难民营的一辆步战车被炮弹击中,内部爆炸,有战士受伤!”
马仁军的第一反应是“点儿不会那么背吧?”他抱着一丝侥幸,希望伤势不重。再听到对讲机说“有个心脏骤停”,他知道危险了。
马仁军找了个掩体趴在地上,第一次感觉到死亡近在咫尺。他匆忙地在手机上留了几句遗言。“我趴了可能有十几分钟吧,当时只恨防弹衣为什么不再沉些再大些。”
他把手机里不想让别人看到的东西都删掉了,害怕死后手机被别人捡到。
眼前这个战乱之地曾给马仁军留下美好的第一印象。“从飞机上看,蓝天白云,遍地植被,一片热带草原风光。朱巴一副乡村小镇的样子,7层以上的建筑屈指可数,大部分都是小平房、茅草屋。”
除了市中心几条大道是水泥路外,朱巴其他地方全是泥土路,“旱季的时候,车一经过漫天灰尘;雨季的时候,满地的泥巴。”
七月,是南苏丹的雨季,10日晚上突来的电闪雷鸣与枪炮声交织在一起,稍微缓和了战争的气氛。
马仁军和战友从地上爬起来,穿上雨衣,继续执勤。
当晚,中国医疗队紧急抢救步战车上的伤员。11日凌晨两点,医疗队员来到陈自磊所在医院,找寻抢救急需药品。
最终,仍有两名来自中国的维和战士牺牲,他们是成都籍李磊和山东籍杨树朋。另有两人重伤,一人轻伤。
据媒体报道,昨日12点半许,经过18个小时飞行,受重伤的陈英、霍亚会,搭乘专业医疗救援飞机抵达北京首都国际机场。
陆军总医院抽组骨科、重症监护科等科室主任组成救治专家组,挑选13名经验丰富、服务细致的护士组成护理组,制定了救治方案和工作制度,确保救治工作科学高效。
绝望求救
安徽人文清五年前来到朱巴,她和家人在机场附近开了一家规模不小的超市,卖日用品和家具。
政府军装甲车开进超市门前的街道,就在这条街上,有一栋十层高楼,是反政府军的重要据点。
文清和丈夫、表弟紧锁大门,躲在二楼。这是与2013年战乱时几乎相同的经历,他们听着阵阵密集的枪声,祈祷不要被流弹击中。
文清说,按照经验,南苏丹人不会针对中国人,所以即使在离冲突咫尺的地方,他们也没有想过会有直接的危险。
7月11日早上9点多,枪声间隙,文清听到旁边几间商店被砸门、冲撞,夹杂着哭喊和叫骂。
有军人开始抢劫商户了。
文清和家人惊恐得蜷缩在一起,不敢想像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声音越来越近,恐惧笼罩,他们想尽办法向外界求救。
不敢出声、不敢打电话,只能通过网络联系一切认识的甚至不认识的人,请求对方来接他们出去。一时间,朱巴中国人的QQ群里全是他们的求救呼喊。
不断有朋友回应,问他们的具体位置,帮他们想办法。然而,文清所处位置实在危险,车开不进来。甚至有一位大哥来到附近,不得不因枪声折返。
每一次回应都是一线希望,然后是更深的绝望。
文清有个妹妹也在朱巴,是维和战士。那是她最大的求生指望。然而,信息发过去,再无答复。后来得知,妹妹当时在冲突前线执勤,手机没有信号。
终于,中午12点左右,住在文清家附近500米的陈冬梅回信息说,马上过来接他们。
陈冬梅家有一位当地人保安,与几名政府军关系不错。冲突一开始,陈冬梅通过这层关系,以此寻求保护。
文清和丈夫、表弟抓住了救命稻草,马上收拾好物品等在门口。
突然响起一阵迫击炮的轰击声,文清有种不祥的预感。
12点40分左右,五六名军人开始敲文清的家门,砸开了最外面的锁。
文清的丈夫决定开门,如果让他们破门而入,恐怕会有生命危险。
打开门,会说英语的表弟站在最前,跟领头的军人说,“别急,想要什么好商量”。
军人拿枪指着他,质问,“为什么不开门!”接着就要动手。后面上来另一个军人拦住他说,“先要钱。”
几个军人把门关上,用枪逼着文清和家人掏钱。文清的丈夫和表弟都跪在地上,文清把全部家当,38万多南苏丹镑、7000多美元都给了当兵的。
带头的人嫌少,还要美元。他们对三个人搜身,把文清兜里的钱、手机全拿走了。
红了眼的军人依然不罢休,继续逼要。文清的丈夫把车钥匙也交了出来,还把他们领到超市,让他们随便拿。
得到暂时的满足,几个军人离开了,临走时威胁文清,不让她关门。
文清和家人绝望了,他们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
果然,没多久,其中一个军人回来了。钱太多了,不好带,要先藏在文清家。他一边藏钱一边继续逼要美元。
丈夫跪在地上,双手举起来,哀求他。此时,文清站在丈夫身后的床边。
那名士兵走过来一把把文清推倒在床上。文清挣扎着站起来。当兵的开始撕扯她的衣服。文清的丈夫不顾一切地冲上来阻止,求他放过自己的老婆。
揪扯中,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枪声。当兵的感觉到有情况,收手往门外走,放下狠话,让他们等着。
这时,陈冬梅带着几名相熟的政府军赶来了文清家门外,政府军下车与那名士兵交涉,文清一家这才躲过一劫。
文清因为惊恐、惊吓几近崩溃,她拼命往陈冬梅车上跑。下午一点多钟,他们终于被送到安全的地方:北京饭店。
撤离的,留守的
从7月8日冲突爆发,朱巴国际机场作为激战点之一,一度被关闭,整个城市的商业活动基本停止。
大多数在朱巴的中国人,听到枪声都躲进了室内。很多中资企业把员工集中起来,房间四周用铁板加固。他们仔细盘算着现有的食品和饮用水,盼望战乱尽早结束。
李原信是一名中资企业员工,他介绍,晚上睡觉,大家衣服鞋子都不脱,随身携带护照和美元,如果大使馆安排,随时准备撤离。
7月11日晚,基尔和马沙尔分别命令各自的部队停火,朱巴恢复了暂时的平静。
12日起,部分中国人开始寻求撤离南苏丹。12日晚,70名中国人,乘坐包机抵达肯尼亚首都内罗毕。据了解,也有不少中国人通过陆路开车前往乌干达。
身无分文的文清和丈夫、表弟在朋友的接济下,在令他们绝望痛苦的朱巴又住了两晚。
遭到抢劫第二天,7月12日早上8点左右,100多名军人聚在文清家抢东西。住在附近的朋友见状让文清赶紧回去看看。
文清没有去,她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地方。五年的经营,将近40万美元的物品资产,她都不要了。没有东西能抚平她受到的创伤。
在朋友的帮助下,7月13日下午,文清和家人坐上了回国的飞机。
朱巴机场的多数航班逐渐恢复,几百名中国人陆续撤离南苏丹。
与此同时,也有很多中国人选择留守。
今年是吴艳华在南苏丹的第七年。2009年,她到朱巴创办酒店和医院。其中一家医院在部委路上,和总统府同一条街,距离仅1500米。8日的冲突就发生在眼前,医院这几天接收了成批的枪伤患者。
“我们从来没有想过撤离。战乱不是针对中国人,我们每天第一时间了解最新消息,积极应对,避免人员和财产损失。”即使2013年冲突激烈的时候,她也留在当地。
陈自磊也决定留守。自从叶布被带走,医院所有的翻译工作都由他负责。停战后,医院恢复接收病人,他几乎一直没有休息。
7月13日上午11点左右,一位南苏丹的妈妈送来了受伤的孩子。孩子两岁,第五脊椎骨被流弹击中,大夫担心孩子下肢可能会永久性瘫痪。
“我们想尽可能尝试把弹片取出来,让他以后能够走路。”陈自磊说,“打仗最无辜的就是老百姓,如果我们都走了,谁救他们?”陈自磊说。
南苏丹的普通百姓生活困苦,失业率很高,甚至很多人都吃不饱,摘个芒果就算一顿饭。
南苏丹内战冲突发生在两个部族之间,其他族的百姓是不参与的。他们渴望和平,但因为连年战乱,很多人对战争已经麻木。打仗了就躲进联合国避难所或者教堂。
7月13日,马仁军到联合国诊所为两名牺牲的中国战士开具死亡证明。他看到两位战士的尸体存放在一个带有冷藏功能的集装箱里,静静躺着,像是睡着了。
作为常驻维和人员,马仁军不能撤离,他要留下来继续执行维和任务。“希望这个通向死亡的集装箱不再开启。”
(应采访者要求,文中马仁军、文清、李原信为化名。)
采写/新京报记者 杨静茹 实习生 宋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