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爆炸有伤者仍未出院 幸存消防员遭骂苟且偷生
对天津开发区八大街消防中队来说,疗伤是从外表开始的。
最先修复的是外墙——它们在2015年8月12日天津港爆炸中受损。爆炸过后50多天,施工队来了。
这场灾难留下了太多需要优先处理的伤口,与之相比八大街中队外墙的裂缝无足轻重。毕竟,据事后的国务院调查报告,爆炸造成165人遇难和8人失踪,798人受伤住院,其中有些人至今仍未出院。伤害精确到了个位数:304幢建筑,7533个集装箱,12428辆汽车。
八大街消防中队那具体而微的创伤——脱落的门窗、塌陷的天花板和满地的碎玻璃,就淹没在事后的统计数字里。
两个月后开工的修补工作遵循了由外而内的顺序。相形之下,“内伤”更为棘手。爆炸后曾多日在此独自值守的张梦凡听说,要让中队恢复到以前的状态,甚至更好,“这样才对得起牺牲的兄弟们”。
在爆炸发生的那个深夜,张梦凡作为值班的电话员目送26名战友在几十秒内乘车呼啸着离开,自己因此躲过一劫。
爆炸只给留守的他造成了一点皮外伤,但这个23岁的年轻人很清楚自己已不可能“恢复到以前的状态”。
他在爆炸发生4个月后退伍,按照一个退役士兵的轨道,应该带着“优秀士官”的嘉奖,去找一份谋生的职业,用人生新的章节给过去上一把锁。
恰恰相反,他没有去求职,而是打开了记忆盒子。他在爆炸后开通了微博账号,絮絮叨叨地介绍每个战友的生平点滴。这种状态延续至今。他建了QQ群,收集与“8·12”有关的记忆。与被震坏的钟表一样,他的时间长期停留在那个时刻。
“我想把这次事故所有的一切都留下来,成为一种永恒的回忆。目的是让它永永远远地保留下来。”他解释,自己明白这件事情在慢慢退出公众视野,很多人不想再去回忆,但他不想让“这次事故和我的兄弟们”这么快就被忘记。
当时有人给八大街中队寄来了零食、手写的信件以及支援重建的小额汇款单。与此同时,也有一位刻薄的网民问张梦凡:苟且偷生的滋味爽吗?
爆炸后的一个月里,他的26名战友中的8人被陆续找到并确认遇难,其余18人负伤。只有他安然无恙。他因胯部受伤住过院,队里为了照顾他,让他到电话班“值台子”。但是,这件事情一直撕咬着他,那朵蘑菇云的阴影仿佛始终笼罩在他的头顶。
他一遍遍对人解释,真希望自己当晚也跟大家一起去火场,哪怕死了伤了残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至少心里不会那么难受。
他的微博个人简介只有一句:“兄弟们,我真的好想你们,你们走得太匆忙了,下辈子如果遇到这种事,就让我替你们吧。”
退伍后这9个月,他陆续去了7位遇难战友的老家,“替他们”探视了父母——另一位战友的父母因事不在家。他打算做完这件事情“就可以翻页了”,重新规划自己的未来。
对于从前的张梦凡来说,这个举动是不可思议的。他承认自己内向又胆小,连跟邻居说话都张不开嘴,求学时成绩倒数,中考几乎交了白卷。一年前,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第一次见到他时,在一片狼藉的消防中队里,他会长时间说不出话,他有关爆炸当晚的记忆存在盲区。他当时形容自己很难入睡,常常梦见死去的兄弟。
家里的长辈也反对他这么做,因为他们的孩子从没独自出过远门,就连参军也是被部队接走的。事实上,全家人对他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心境,他的祖父在村里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庆祝他大难不死。
可他退伍回家没几天,手续还没办完,就出发了。他对家人说:“我不去的话,这可能是我这一辈子的心结。”
他对记者解释,自己想去看看那些家庭的生活状态是不是在恢复。
关于这一点,他现在已确信无疑。有关“8·12大爆炸”的很多东西都在一年的时间里变淡了。那些家庭与八大街中队别无二致,都把重建作为这一年的主题。
张梦凡去之前不是没有顾虑。他有些担心家属也会提出那样的问题——为什么他们的孩子没了而他活下来。他的另一个担心是,对这些家庭而言,自己是提示天津和“8·12”的一个标点。
在爆炸过后,他的职责之一就是以“儿子的战友”的身份接待寻亲的父母。很多家属首先见到的人是他。他见过他们最痛不欲生的模样。那时,一些悲伤的母亲因为中风等突发症状住进了医院。
但最后他发现,“我的担心没有任何必要”。父母们不再像当初那样,一谈起儿子就情绪失控,也不再整天把自己锁在房间,不与外界接触。
外表看起来,曾经以泪洗面的日子已经结束了。消防队劫后余生的伤员们像往常一样开着玩笑。其中一个笑话说的是真实的故事:一位被派去为伤员提供援助的心理专家,在聊天过程中反被聊哭了。
“我们互相开玩笑,这专家还不如我们哥们儿弟兄自己聊天(管用)。”张梦凡说。
笑声也出现在那些最为不幸的家庭。湖南、重庆、天津,张梦凡在每一个家庭都受到了高规格接待。首先迎接他的是笑声、拥抱和有关天气的寒暄。他住在战友生前的房间,用他们盖过的被子。他的好友訾青海的母亲,开车100多公里,带他去看了龙门石窟。
父母们捧出家里最丰盛的饭菜招待他,并不断提醒他,哪样菜是自己的孩子生前最爱吃的。
每次出发之前,他尽量只提前一天打电话预约,以免对方安排接站,但这几乎无法避免。当他到达重庆火车站,战友杨钢的家人从忠县农村专门雇了一辆车等他。一些亲戚也被请来为他接风。
杨钢的母亲李仁英是张梦凡见到的第一位家属。杨钢是八大街中队最早被找到的遇难者,家在重庆忠县马灌镇白高村6组。
李仁英去年赶到天津后,一边哭一边说,儿子总说让自己到天津看看他,可自己一次都没来过,没想到是这样来看儿子的。
张梦凡记得,噩耗传来那天,杨钢生前在伙房旁菜地里种下的咖啡树开出了第一朵黄花。“当时感觉那就是命。”
杨钢的床铺因为爆炸掉满了碎玻璃。一向谨小慎微的张梦凡当时违背了纪律。上级要求封存所有人的物品,维持原状,但他私下把杨钢的床铺打扫得干干净净。
“我就想给他收拾——挨骂也好,处分我也好,我必须给他收拾干净。”张梦凡当时偷偷对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说。
不善言谈但心思细腻的张梦凡做过很多细枝末节的事情。战友的遗照都是他从中队电脑里找出来的,从总计5万多个文件里一张张选。那段时间他半夜醒来,会以为身在梦境,直到逐个推开那些宿舍的门看到冰冷的现实。
事发后,他为这些家庭收拾过战友的遗物。手机、本子、衣服、皮带、鞋。有人一进门就抱着枕头或者衣服痛哭,上面还有孩子的气息。车库的地上散落着战友们的拖鞋,他们从睡梦中惊醒,跑到这里换上消防战斗服,并在1分钟内出发。根据每个人专属的战斗服的衣架,张梦凡大致判断出那些拖鞋的归属。有的家属连拖鞋都拿走了,还有牙刷和刮胡刀。
在想念战友的时候,他还去翻找每个人的社交网络账号,想方设法去寻找他们在人世间留下的信息。他下载了一个唱歌软件,因为平时总听到战友刘程用它来录歌。
刘程留下了不同风格的很多歌曲,《我从来没去过纽约》《原来你也在这里》《小苹果》《天后》,还有《咱们结婚吧》。很多是献给一位“彤小姐”的。
张梦凡后来在刘程的葬礼上见过那位“彤小姐”的背影,被人搀扶着。
在杨家,张梦凡带去的一样礼物出乎杨家人的意料,那是装在纸盒里的一包咖啡豆。杨钢曾经播下的种子,在他出事那天开出花朵,张梦凡后来接替他来照料,最后居然收获了。
去重庆的当天,张梦凡并没把那包咖啡豆拿出来。他需要观察家属的情绪。在这些家庭,他不会主动谈起战友,总是先等家属开口问起。所有的父母第一天都会对着他哭,但慢慢会平复,过了一两天,他就觉得自己已被当成家里的一分子。有的父母很好奇儿子有没有在部队里谈恋爱,也有人问张梦凡有没有对象——“如果没有的话,我给你介绍一个,就在我们这儿吧。”
“想把我留在他们身边。”他说,这是非常神奇的缘分,没有见过几面的人,一点隔阂都没有,真把他当成了自家孩子。一位母亲告诉他,他来的这几天,自己说的话比之前一个月加起来还要多。
他告别杨家的前一晚,李仁英跟他聊到半夜,恋恋不舍。杨钢的墓碑上留了一处空白,等到“上级给他记的军功下来以后”,再刻到碑上。然而这个母亲的日常生活尽量避免空白。在这一年里她不断找事情去做,不让自己有闲暇时间去追思。可另一方面,夫妻俩又觉得,为了儿子去挣钱的那种动力已经没了。
杨钢生前嘱咐过父母,不要干那么多活儿,不要总担心儿子娶不上媳妇。自己能够挣钱、买房了。他还在函授大专报了名,因为觉得自己“学历不怎么行”。
那些细密的人生计划是被突然打乱的。湖南的蔡家远牺牲那天,正是他父亲蔡来元45岁生日,他还给父亲打过电话。八大街中队两天前吃了杨钢的23岁生日蛋糕。代理中队长梁仕磊原本在筹备婚礼,他的遗体被找到得最晚,已是一个月后的事情了。在那绝望的一个月里,他的父亲,天津一所中学的校长,始终相信儿子就在爆炸核心区。梁仕磊的遗体果然在那里被找到,泥土和变形的集装箱压住了他。
很多细节都让只有23岁的张梦凡产生了一种宿命感。战友的父母也会告诉他,事后回想起来,有过很多“预兆”。战友刘程出事前休假回家,很反常地说想吃这吃那,让妈妈去买,平时不会这样。
“我宁可相信他们的思路”,他说,“现在我有一点相信命运。”
他甚至在网上查过,全国没几例像他那种案例,会在跑步中摔得那么厉害,躺了70天,躲过一劫,“就像安排好了一样”。
他参加过所有牺牲队友的送别仪式,有时一天送走不止一位。他始终难以理解的是,刘程的母亲看上去很平静,其他家属比她动情得多。
今年8月,来到刘程家里,他发现刘母已经搬家。她告诉张梦凡,自己一个人把儿子带大,两人相依为命。她不能表现得太难过,那样会让儿子心疼。
在这一年里,张梦凡见证的还有新生的喜悦。去年他到蔡家远家时,蔡母说,自己做了试管婴儿,已经怀孕。别人告诉她,可以通过做试管婴儿把儿子找回来。今年8月1日,蔡家远的弟弟出生,名叫蔡家成——这家人决定不再让孩子离家“远”了。
“我觉得她是真的找回来了。”张梦凡说。
蔡家的喜悦也在鼓舞着其他人。訾青海47岁的母亲也在备孕。她告诉张梦凡,如果自己怀孕了,那可能是儿子找回来了,让自己永远做他的母亲。
张梦凡也在努力让自己走入新的生活。与“8·12”有关的很多物品他都收拾了起来。他买了一个柜子,里面有志愿者送的糖果与饼干,战友的领花和勺子,还有那张复印的“8·12”当晚的命令单。
那些已故的战友被他放在“最特殊的位置”。他从网上买过不少白事用品烧给他们。给喜欢唱歌的刘程两台“家庭影院”,给訾青海用来玩游戏的平板电脑,还有纸做的苹果手机、汽车,“四合院”和“别墅”也是必须的,他希望“大家还住在一起”。
他“嘱咐”牺牲的指导员李洪喜,生是英雄,死了也要带领兄弟们做个“鬼雄”。
至于自己,他已经想好,经过了这一切,不甘心“平平淡淡的活法”。他认为一个“很有意义的目标”是在天津开一间消防主题餐厅。为此他到一家连锁餐厅里打过工,也四处寻找国外同类餐厅的资料。他承认自己的想法有点天真,而且自己缺乏经验和实力。他还没研究好怎么去做。
可以确定的是,他的餐厅里“连一张纸都要跟消防沾边儿”。“我经历过这事,这辈子跟消防离不开了。”他当了5年消防兵,见过无知引发的各类事故,很多人甚至问他们,打“119”电话收费吗?他希望通过消防主题餐厅警示世人。
他已与走访过的家庭约定,等到开业时邀请他们出席。因为这家餐厅也属于已故的战友们。“到现在所做的所有的事,都是为了他们去做。他们支撑着我。”
在他的设想中,那会是一间很小的餐厅,其中的一个角落里,会提到他们,篇幅不会太多。但是,“它必须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