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叹
爷爷续弦李安清，一九〇七年十二月十三日健生南乡瓦窑沟，迁居敲钟坳高家沟，自幼失父。她贞静贤淑，二十一岁出阁合春沟余家寺，未几夫因拉丁守空房，两代孀居，孤光自照，持斋把素，托望螟蛉。谁知抚子刚夭婆婆又殁，陈家再无撑户人，小康之家气数尽。倚窗对月，抱树无温。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三十日，经大孃介绍，她来到娲尧湾，开斋过活。哪晓家境稍裕，大跃进扫入伙食团，正是凄风苦雨的岁月，福无双至：爷爷不偷山粮，挨饿逝世了；继外曾祖母馁终，舅公、舅舅有的饥死道旁，有的荒馑他乡，有的殍于土中，除一侄女，李姓举家不复存活一人！外嫁的，只剩奶奶和她姐姐，万金大娘的母亲，我喊大姑婆。二爷卧病，大家庭壮劳力倒床。爸爸被精简回乡，农事不爽。三姑爹饿死，三孃抱着林门孤女改嫁马家沟，饿成干豇豆，叫奶奶挂肚牵肠。小孃待嫁，操心不下。一夜炸雷闪电，天乌地黑，高粱秆壁头吱嘎摇曳，狂风大作，卷茅三重，残垣坍塌。奶奶惊醒出奔，独抗苦雨妖风，眼不可睁，气不能吸，四下迷朦。碗柜砸坏了，三十二年前陪嫁的蚊帐压在淋垮的泥墙下。
山河依旧，岁月难留，幸亏毛主席力挽狂澜，独纠一线极左，万恶的伙食团解散了。思至亲辞世，不觉一周二周三周，小祥大祥吉祥。日子又稍好，旧哀添新愁，大爹归天才五年，二爷又游泉台。大爹在外工作，失去不觉；二爷朝夕在家，带病务农，没有了二爷，奶奶恍若垮山头，越是忧伤越渐怄，越加着急越降愁，惆怅满腹，去对谁剖？双目失明眼落眍，我找眼药胡乱揉，失明五年整，愁绪往哪搜？二爷此一去，如失左右手，奈何耳又聋，猴年马月始复聪。
到处洒满白头霜，浓雾挤入灶膛，奶奶摸索点火喂柴，花猫惊叫着爬出，钻进被窝，再也打不走。正屋接偏是厨房，二爷在时，呻吟着苫草补漏，时常修葺。现今，巴掌大的地皮，积水半寸，稀泥滥淖，灶壁淌水，灰凝如铁，奶奶摸家援什，现砍生柴带叶烧，火柴浸润擦不燃，烤它吧，粗儿一声全部白费了，还得晃悠悠提出没火的灯盏借火种，风一吹，灯熄了。奶奶枯羸的身子冻缩一团，像快成灰烬的乌焦老树蔸。她跪在淤泥中使劲儿吹呀吹，烟熏泪流，湿柴吐苦水，冒青烟，忽地燃烧，火焰燎焦她青青烦恼丝和疏疏眉毛，偶尔夹杂几根白发，满脸尽涂灶垢。扬尘掉进锅里，食物生的这面翻合于那面，有的焦煳了，有的夹生，伸手摸锅盖，一个趔趄，终于倒地，压得眯眼打盹的白狗格儿啷啷直叫，腐朽的撑棚柱折断，带冰雪的茅草压覆了老人。只有白狗亲遇，也由痛楚的格儿啷啷转发低微的呜呜狺狺了，它竟知用爪用牙刨草，奋力救援主人。
奶奶只有一个人的柴山，土质瘠薄，几岁就由我替她砍柴。因缺柴，奶奶通常中午煮好两顿的，一日二餐。奶奶爱吃滑肉粉条，爸爸割肉回家，央我去请她来打牙祭，一家喜气洋洋。那笼历尽沧桑五十四年的陪奁蚊帐依然挂在二爷遗留世上的简易竹木床上，在寒风中颤抖着，它虽已齿脱牙落，本色难辨，千疮百孔，却竭力保护着我的祖母，算得我祖母唯一形影不离的知己了。
七十五岁的奶奶依然在隰室里绩麻不止，鸡缠散了麻绳，她也不知道，临用时，遍地爬寻，治丝益棼。我已成人，再读两年参加工作了，一定要把奶奶接到城里去享福，完成爷爷的遗愿。啊，我想我会的，我会的。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三日内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