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泪
一九七四年十月二十三日,我和几个本湾的孩子一道捡狗屎,路过黄家湾。洞生说:“洪大爷,你把这坨石子儿甩到对门子田头去呀!”我听了,说一定能摔进去,便捡起一个小泥巴,用力一甩,就落到了黄吉安家的菜阳土里。这一下,可不得了。
黄吉安三步并两步,跑了上来,口水四溅地说:“是哪个死叫花儿在摔,差丁点儿打瞎我老太婆的眼睛!现今人家都六十几了,你跟老子打瞎了啷个子才好哇?”当他知道是我的时候,老眼里闪着可怕的凶光,狠狠地盯着我,咬牙切齿地说:“老子要你娃娃的命!”就向我扑来,用粗大的食指往我的太阳穴上一指,我立刻倒地,差点儿掉进粪坑。老狗又立刻把我拎起来,抓住右手,别扭着拖到红碑土,我的脚就一直在地上磨了五条土埂,到了挖红苕的人那儿,就把我轻轻一放,扯紧破嗓子喊开了:“黄素辉,快点把你的娃儿领回去,他差点把我老婆眼睛打瞎了。”
跟着来的洞生等人忙上前辩护:“我们亲自看到,洪大爷丢石子儿的时候,他菜阳土边一个人影儿都没有,哪里打倒了呢!”
妈妈不问青红皂白,气得脸色发青,拿起手中的锄把就想朝我打来,黄吉安的女儿黄青云三孃赶忙跑过来,挡开了妈妈,对她父亲说:“死老头,你把别个的娃儿整得这个样子,有良心吗?没有打倒就算了嘛!”
可是妈妈怒气未消,收工回家后,叫我自己拿一根指头大的黄荆条子,勒令规规矩矩跪下,问打多少个手心,我回答:“我没有打着哪个死龟儿子,我不跪,一条子也再挨不起了。”妈妈听了更气愤,抡条就是几十下,又一声:“把嘴巴闭倒,不准哭出来!”奶奶、妈、刘幺娘等好多人都赶来了,奶奶避开条子,大声喊:“不准再打了,娃娃小,你要他死也可以马上办到,人家都说没打到,你也该听听大家的话。”周围的人更多了,姐姐妹妹见此情景,也上前求道:“妈妈,再打不得了!”奶奶在说服妈妈,妈方才把我抱起,到她屋头吃夜饭,我怎么也不吃,就睡在地上。夜里,瞎奶奶摸着给我端来热水,说:“我的乖孙儿,小狗儿哪,快洗脸睏瞌睡了。”看见奶奶呜咽,我再也忍不住了,说:“要得,奶奶。”晚上,奶奶摸着我被打烂、打肿的地方,哭了。
第二天一早,妈妈就喊开了:“洪林,跟老子把这背篼草背到保管室,回来才准上桌子!”天呐,要我背草,我背得起么!我走了三条田埂,已经歇了五次,水蓉姑婆正拿锄头出工,见此光景,关切地说:“洪二娃吔,他都惹得的呀,我跟你背去吊。”一会儿,她回来了,把空背篼给我,说二十一斤。
回到家,我仍没吃饭,非叫把事情弄得水落石出不行。就这样饿了两天,妈妈看见我成了这个样子,躲着我哭了三次,这是三妹告诉我的。说实话,哪有不疼儿子的妈妈,何况独子呢。第三天的中午,妈妈煮了我最喜欢的饭菜,亲自端到我面前,笑着说:“儿呐,你啷门这么犟呀,五顿未进一粒米啰,妈妈原谅你了。”第七顿时,姐姐带着妹妹上来劝说:“兄弟,好幺弟,快吃,看你饿成这个样子,再不吃妈妈要被你气死呀咋个!”
是的,我也知道,妈妈这几天吃饭很少,整天没一点笑容,活路又累,便不再犟了。妈妈说:“吃吧,洪二娃。”我说:“我想吃鸡蛋。”妈妈就给我送来了十个鸡蛋,我说还不够。奶奶说:“不能再吃了,晚上再吃吧。”我允许了,方才站起来,要帮妈妈挖红苕,她拗不过,同意了。
我⻊拜到了土边,许多人都喊冤枉,说妈妈打得太凶了,妈妈的密友黄三孃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妈妈对这些人说:“严是爱,宽是害,不打不教要变坏!”我静静地听着,手中的红苕一根根被抹掉了污泥,露出了它素洁的本色。
一九七九年四月一日资阳大北街铁校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