碓窝棒
元旦才过不久，元宵即将来临，都要吃汤圆。初一天，睁眼吃汤圆，一年光景滚一下就过去了。石磨石碓时代，腊月没尽，推磨转晕了，舂碓闹昂了，生产队欢蹦得鞭抽陀螺一般，滴溜溜转，呼啦啦漩。竹林深处，茅草房里，山间草莽，各家年货荤荤素素，就地取材，千奇百怪，惠而不费，绿色正宗，无害无毒，益我身心。山野美味，现取现生，捉大弃小，但呵方寸地，留与子孙耕。
我喜欢红糖芝麻汤圆，可惜碓窝没有了，买的白糖猪油汤圆，有机器味，只宜少吃，腻。毛主席掌舵，勒紧裤带挣家底，艰苦奋斗，不兴铺张浪费，过年闹热而实在，推磨、舂碓是农民的狂欢节。西汉王褒《僮约》游戏文字“推纺垩”就是推磨的隐语，作家沙汀写不起碓窝，《汉语大词典》迁就他的笔误设立对窝一词，猥亵了母语。一个四合院，邻居七八家，你刚磨完糯米粉，我又推响酒谷粑，大嫂舂香芝麻饼，二爷舂甜汤圆心，呯铃砰咙，倾力硿拢，甜蜜的岁月汗瀑中。大人手软，小儿接力，六只嫩手推磨，把磨担杆旋得风转，要揉散架，引来家长痛骂；七八只手共握一条碓窝棒狠命地杵下去，恨不舂穿，再对准土地老爷天灵盖捣他个七零八落，问罪充军，浪得金贵的谷物、佐料满地坝飞溅，以便家长失察一离去，捡起来就吃，阴谋泄露，家长非打即骂。他们一边热火朝天地干，一边哼童谣：“大月亮，小月亮，哥哥起来学木匠，嫂嫂起来舂糯米，舂得喷喷香，骑起马儿接姑娘。”“推磨磨，赶晌午，娃娃不吃冷豆腐。缽缽煨，罐罐煮，打烂沙锅儿牛屎补。”“推磨，扬磨，推磨磨，赶晌午，走到家婆菜园土，捡到个灰包蛋，挆给幺弟小冷饭。”“千担公，快舂米，免得婆婆打死你。舂一升，喂鸭青；舂一箩，喂鹅婆。糯米舂得喷喷香，骑起马儿接婆娘。婆娘脚又小，踩倒癞疙宝。癞疙宝，呱呱叫，小脚婆娘吓一跳。”竞比记性，百十首歌谣如转人生万花筒，乌尔麻杂，开启原始的文雅习尚。男女老少齐参与，他们的劳动热情，驱走了严冬的寒意，迎来了火爆的春节。唱到最后那首千担公，绿色蚱蜢，身体细长，捉腿弯曲放开，好比弓身在舂米。民共之际，父兄开糖坊熬红糖，俗称黄糖，黄皮俩垮的，甜洼洼，亮晶晶，趁大人不备，闪电式偷啃一嘴，甜蜜蜜，味津津，舔唇触鼻学金刚，怒目圆睁是父亲：“狗惹短命娃娃，拖衣拉食的，饿痨饿虾的，又偷嘴哇，哽死你野物！”新年巴节，更多慈祥的大人，再不管馋猫，舂完了年货，那根碓窝棒三下五除二刮几舀就走，挨邻处近的儿童们，好比秃鹫发现了死尸，呼啦扑拢碓窝，抬起两头膨大、中间浑圆如千担的那根实木，三五张小嘴合缝也无法尽裹吞吐硕大木棒。粗鲁是怎么炼成的，下二下作和上流社会是怎么区别的，碓窝棒横身出列，肢体语言做出了无声的答卷。促狭鬼有语言天才，舔碓窝棒竟由纪实文学变幻虚拟夸张，成了吹捧谄势的代名词。再由势力的势无端联想到了男根那个势，舔碓窝棒于是隐喻咂阳，吮舐阳具。俗语抽卵睾子，呵护权门钱府的阴物，极尽挖苦讽刺之能事，丑态令人作呕。
碓窝先是石头雕凿，心灵手巧的匠人看见坚硬致密的胆巴石、阴沉木，抠成比拳头大的碓窝，还有生铁、熟铁、镔铁浇铸金属碓窝。搞不懂老木头碓窝居然自备一根棒，嵌入完整的碓窝，可舂可捣可翻腾，使完吃奶的劲儿也拔它不出来。山坡田地忙了一天，入夜舂花椒面、辣椒面、胡椒粉、芝麻粒，惊扰了儿梦，陶醉了乡村。大力士可以捧在手心里捣腾谷物，衰老的不妨置于矮凳、磉凳舂利口货：花生出土舂花生，甘蔗上市榨蔗汁，甜香无涯。
四川好地方，妙语爱比方。四川有希望，哭丧泪长淌，这和舔碓窝棒异曲同工。窝与棒既是成套设备，野人有借指夫妻的。大文嚎、小武嚎，嚎啕人生，民间《嚎丧歌》开始曲：我的妈呀，我的娘吔妈呀，哼，哼……这是最感人的杰出的民间文学，嚎丧、哭嫁，嚎哭、骂哭绝世风流，即景编词，边哭边说，边唱边诉，哭者的夫权恐惧、婚育惨事和被哭者的好处、坏水、奋斗史、见不得人的隐私丑恶娓娓道来，最伟大的笔头作家也望尘莫及，可惜从来没有谁记录下来，现在已绝唱，死了老人，播放唱片《哥哥我爱你》：花会谢，叶会落，哥因搂妹睡不着。老人活着的时候，子女都不靠前，一走就来事了，百桌挥霍半个月，开支百十万元，计拙的欠债累累。达官贵人吃八方，吮亿民，自诩“我是中国人民的儿子”翻译川音“我是人众的儿”，就是大家搞出来的杂种，有跨国人众儿、有跨省人众儿、有跨县人众儿、有跨乡人众儿、有跨村人众儿、有跨社人众儿、有跨户人众儿，他们死了老人，死一个收支品迭净赚几千、几万、几十万、几百万、几千万、几亿、几十亿元，有谋私利而舔肥碓窝棒的被领导阶层进贡呗。当此时也，各级人众的儿腹诽：“死老娘、瘟老汉儿，你咋个不多病危几次再蹬腿嘛；你咋个不多给我找几个爹妈，轮流供养我，当我舔碓窝棒时，你们悠悠缓缓地呼吸，趁我大权在握再挨个儿死绝，赚取多个几千、几万、几十万、几百万、几千万、几亿、几十亿元啊。你们舔累了碓窝棒，该轮到他们伺候我啦。”各级人众儿，父母死了变赚钱工具，子女改嫁、再婚也是翻本机遇，举手投足莫不自肥，骰子岂止碓窝棒。
末了敬挽三联，第一联：川人川腔双枪将，楚巫楚民两间才；横批，湖广填川。第二联：藏歌藏舞孤达赖，台海台风独水扁；横额，跳梁小丑。第三联：汤圆古风碓窝棒，水扁新贵停尸房；横额，挺出一统！
二〇〇九年二月七日二七大罢工八十六周年成都永丰路仰韶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