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断想
云南这个命名，来自蜀人观点。晚清到共初，云南白药、三七打药个个熟悉，人人爱用。小学课本支边知青插队思茅，挑运公粮，至今记得骄阳似火。课文《成昆铁路》修建一线天，留下我歪斜的课堂笔记。
对于大西南，宋玉有巫山云雨，刘秀有得陇望蜀，诸葛亮有七擒六纵，后主有乐不思蜀，韩愈有蜀犬吠日，柳宗元有黔驴技穷，昆明有四季如春，毛主席有四渡赤水。四月三日飞昆明，我佩服韩愈的寓言故事，深锁内陆的四川盆地阴沉多雾，日照时数偏少，短命的狗，仗着它那无知的眼，怎能透视无刻不在的太阳呢，偶尔云开日出，少见多怪，狂吠不止，和东南沿海吴牛喘月相映成趣。四川俗话，黄狗咒青天，越咒越新鲜，充满哲理。在川境高空，云幔灰白，灌铅一样沉重，连绵千里，天衣无缝，好比揭开大气直冒的饭甑蒸笼，无法下视盆底。进入滇空，云层清朗，孤云浩浩，连山洁白，青峰素帽，似雪凝，似云飘，仔细辨别，白茫茫顶端没有绱鞋状暴露虚边的，那是覆盖山头的积雪，反射银光；有了须须沆沆，白色表皮不贴实的，那是包抄山顶的飞虹、懒云，绝少雾罩，光辐射直达黄土、青苗、绿水、白脸，照出云南十八怪。
宜良九乡，溶洞暗河生长着无眼鱼，大门抱柱楹联平仄不谐，对仗欠工。这里是地球博览会，万紫千红，有热带、亚热带、温带、寒温带、寒带气候，物种多样，千姿百态。巫山猿人以前，巴风剽悍；元谋猿人以后，滇气温吞。跌跌撞撞踏响文明门槛，朱提（今云南昭通）女子利嫁给蜀王杜宇，教民务农。战国时代，楚将庄蹻经黔中入南中，变服易俗，自称滇王。秦始皇设置黔中郡，开通云贵五尺道。西元前一〇九年，汉武帝开西南夷道创设益州郡，有云南等二十四县。前五一年，方士启奏蜻蛉县（今云南大姚）闹金马碧鸡，汉宣帝派王褒迎取，宝没祭活，文豪病死，昆明空留金马碧鸡坊，成为云南偃武修文标志建筑。王褒少壮遍游西南，著《益州记》。他写《僮约》灵活运用反切注音，比学界“汉末已有反切”说早了两百多年，他在滇莫非接触了梵文，这是隐含中印关系史的大事情，值得佛门深究。
金碧辉煌，千古趣谈。《汉书》《后汉书》史不绝书，西晋左思《蜀都赋》：“金马骋光而绝影，碧鸡倏忽而耀仪。”东晋常璩《华阳国志》记述甚详。爨琛为滇王，一传四百年。唐太宗扶持南诏国统一六诏，南诏一度附逆吐蕃，抢掠成都，掳走工匠和艺人。五代，段思平灭南诏建立大理国，三百年后给蒙古征服，创建云南行中书省，封梁王，遗留哀艳的故事，郭沫若写《孔雀胆》，昆明人提供风物，述及金马碧鸡。
云南美，四川富，滇军一强就北顾。武侯五月渡泸，云南归附；宋祖一挥玉斧，彩云何辜？大理王千呼万唤，恳求内附，焦渴百年，始得宋朝册封藩属，却被猜忌，蒙古渔人得利。明军灭梁王，设云南等处承宣布政使司。清初立云贵总督，吴三桂据云南建周国，清军平定三藩之乱，杀得人少野兽多，掀起第二次湖广填四川移民大潮。清末民初，滇黔各军饥寒，觊觎四川保肋肉，川滇黔军拉锯作战，生灵涂炭，哀鸿遍野。红军“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点亮了西南茫茫夜，浴血创建共和国。共初奉行民族平等政策，毛主席给彝族定名，各族儿女齐欢笑，《阿佤人民唱新歌》。边民除了见财起意，也学内地经典，在丽江古城、束河古镇走街串巷大半天，看见门贴挽联十几家，有新有旧，半脱落都不忍撕掉。孝思发源地汉族社会，抛弃优良传统，不忠不孝不慈不爱大肆泛滥，灭门仇杀和无良家长虐杀亲子、中小学生屠祖弑父时见报端，而边陲学生却恪遵礼俗，令人肃然起敬。
云南是歌海、花国，聂耳为《国歌》作曲，唱彻九州；电影《阿诗玛》《五朵金花》放射隽永的风土民情，风靡人寰。向往四十年，终得一见阿诗玛、金花、胖金妹、阿表妹、骚多妮，却是越渐商业化了，过路观光，满脸堆笑兜售，喊你游购吃住，有个老翁冲锋街头，一叠声“不吃饭了”，我们和他的家人都扑哧失笑，劝他讲吃过了。少数民族耿直，不适宜做生意，开店的大半川耗子。导游告诫别说四川话，怕那些人来攀乡谊，果然一下榻，就有人循声来握手，口称老乡，我们抱臂直立，改操普通话，老乡见老乡，两眼疑虑光。但愿工商业颓风吃祖宗饭、挖断子矿、种绝孙田和色情、贩毒、走私、讹诈、污染环境，不要扫光了他们的淳朴民风，给东方剩些恢复纯真人种的酵母。中原纸醉金迷成了拜物教，哪天幡然悔悟，礼失而求诸野，找兄弟民族借回来。维护原生态，人家西方做得很好，不是口口声声接轨么，该接不接？
二〇〇九年四月二十四日雁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