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师
四月二十九日，中专班主任薛一村死了，八十五岁。他走那天，我在乐至县开会，回到成都过五一节，一九八〇级二班群消息才惊传噩耗，更加远离隆昌县。他是很好的老师，怕是末代良师，一切商品化、产业化教育的社会不会再有了，哀哉。
连日来，天天都在想他，那些女生，现在人到中年，一提起薛老师，都喊薛妈妈，不是贬低他老人家没有男子气，而是觉得他对待学生如己子，苦口婆心，耐烦沉稳。怪得很，我刚知道都没有哭，此刻和你说起，泪汪汪了。真要提笔遣怀，又觉得找不出什么惊天动地来状物抒情，薛老师不偏袒优生，不歧视差生，他对学生的爱，是润物细无声，渗透内层了。
入校第二年，我这个宣传委员主编班里黑板报上了劲，连发批评后勤的文章《劝君莫吃洋葱菜》《羊儿风不要扯了》，极尽挖苦讽刺之能事：夸大其词地铺叙学生食堂大卖其洋葱，吃得满教室、满校园都是刺鼻大蒜味，冷不防这里噗哧一声，哪里怪响一串，屏住呼吸也无地可逃，抗议学校放任自流，有损学生尊严；漫画学校办公室吕主任千金到食堂帮工卖力，好端端一个姑娘，给学生添饭舀菜时，偏偏突发羊癫疯，纤纤素手不住点地颤动起来，直到应该舀入碗里的饭菜抖掉大半，勺子才安稳，把学生给饿昏了。
两篇文章一出来，极左的人们嫌刻薄，威逼班主任薛老师严肃处理。薛老师先把我找去，怕教师办公室人多嘴杂，伤了我的自尊，特约饭后踏着夕阳散步沱江滨，他娓娓而谈，轻言细语自剖其心路历程，说他才参加工作时，年轻气盛，骄傲自大，了不起，不服管，后来学习毛主席《反对自由主义》，逐条对照，才知道不足所在，鼻子是要自己擤的，他人无法代劳，老了擤不动，还有吸痰器。经过旁敲侧击，我认识到作文偏激，同意他发动全班组稿回击我，写了《井底之蛙》等自我批评的材料，登在黑板上。我还杜撰《内哈儿日记》针砭时弊，有人要批，薛老师说允许揭短，生活里不都是美好的诗，日记的笔调诙谐生动，态度是诚恳中略带调皮，这个学生很敏感，自尊心强，我看未必是坏事，可以不批。
我在这个学校读书四年，前半归薛老师管，后半已留级。留级之初，新旧两班怕我走火入魔，据说他和新老师叮嘱眼线暗中跟踪我，怕有闪失。我久后得知，觉得受了天大侮辱，呸！我王某是那种动辄寻死觅活的人吗，怕苦不到人间来！留级前夕，我听见同学钟姑娘在教室饮泣，悄悄告诉薛老师去宽慰她。留级不久，钟姑娘如法炮制，写信揉进课桌安慰我：“星星何须羡慕月亮，按照自己的轨道运行，荡去尘世的一切，运行！”她说，薛老师隐瞒了是我请他关心她一事，可见老师也不相信男女生之间会有纯洁友谊，怕得很。学校三不准，男女是大防，异性同学之间，无事不搭白，有事集体来。
薛老师是学校敬重的人。我毕业前夕，学校委派他担任学生入党积极分子辅导员，一九八四年四月十八日，我写日记：
电台广播，说什么要达成双方满意的协议，和平解决香港问题。哼哼，英国强盗蹂躏我大香港百许年，一旦要退出，还谈得上满意！既要强奸犯纵欲，又要高洁的姑娘不受凌辱，依然均等互利和平同居，双方满意。贞操与淫荡睦邻，永远不可同日而语！是的，永远难以同世而立！这种千篇一律的外交辞令，有不如无！
两小时政治思想教育考毕，与薛老师谈及香港问题，慷慨陈词。我还说，中国近代史，应让那些感情异常丰富，极易冲动的老师来讲；那些僵尸一般的历史老师，只适合讲述一下山顶洞人、元谋猿人、蓝田猿人、资阳人化石。从鸦片战争到毛主席上天安门这百年来的惨痛历史，需要用激情传诸后代，让他们在国耻中奋发图强；百年来人民英雄的正义斗争，更需要用激情晓谕后代，中国人是不好惹的！现在的许多历史教师，为了自己的尊严，僵尸一样地讲，讲到奇耻大辱仍是僵尸一具。私塾先生讲近代史，也都是奇耻处恸哭流涕，血泪斑斑；得胜处激越昂扬，鼓舞学生。我若教历史，决不怕难为情，当哭则哭，当骂则骂，当笑则笑，当肃则肃，当诙则诙，务使学生感到僵尸已经复活，国耻就在眼前，是骏骥则思骧，是败类早滚蛋。
薛老师微笑倾听，并不打断我，随后再谈他的观感，回到校园，师生双方满意，只差手拉手了。夏天，我们毕业，他也退休。次年十月十一日，他回我一信：
因为您有毅力而又能吃得苦，祝您顺利，愿您成功，我还想在这晚年期间能见到您顺利实现奋斗目标的喜讯传来，此时此刻，我已是喜在心头，笑在眉梢。阔渊，您一定不会使我失望的吧！
两年前，我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报喜，薛老师接过电话，高兴得老泪纵横。听语音，似乎中气衰竭，我又责备自己奋斗太迟，毕业二十周年同学会在隆昌举行，老人家出席宴会，还算健步、开胃、开颜，佳音何迟迟，我师何暮暮。
薛老师中般个子，皮肤洁白，曾经是个英俊少年。忠诚老实，不事浮艳。我敢说，薛老师没有悖逆的学生，那些调皮捣蛋的男生记恨他管得严，当这些学生眼角也牵须的时候，无人不夸薛妈妈。今天，他安祥归去，我励志走来。
二〇〇九年五月五日成都永丰路仰韶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