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雅安淋雅雨，昨天成都回资阳，双亲不在家，今早下楼吃油条，邻居转告我家的保保死了，老人下乡奔丧。今晚在单位上网，一个电话拨回去，爸爸说是我的保保胃癌去世了，才送回老家土葬。
干爹七十一岁，正是我拜寄给他四十周年之际。我是他的第一个干儿子，他是我最晚弃世的保保，而今而后，我的干爹没了，再没有人保佑我了。说来也怪，我小时候病多，三年几次差点死，拜了他就再也没有大病过。他是我拜寄的第一个外姓保保，在这之前还有爸爸的二哥，之后还有爸爸的大哥，都是我的保保，怕我夭折。而且旁逸斜出，姐姐的保保们，都被我喊成保保。三妹没有保保，小妹才找个保保不久点就淹死了，不满两岁。相比之下，我的保保最好，把我保住了。
四十年前我五岁，病怏怏像大量泄漏了氨水的青秧苗，蔫耷耷贡黄，眯眼儿窜壳的，气息奄奄，爸爸妈妈哭兮滥眨，一天到黑失魂落魄，站着心慌，坐下发愣，咋个得了哦。参加过西藏平叛，回来开汽车的驾驶员陈诗全同志，是毛主席的好战士，看见爸爸焦眉愁眼儿的，就耐心劝慰。一天，爸爸背我到清水河磨盘山，陈保保正在整甘蔗，刮了皮灰，堆起一摞摞等我吃，保娘五子一女，不嫌累赘，把我当儿子一般疼。哦哟，保保胖大汉儿，人还敦笃，扎秤得很哟；保娘矮矬矬，其貌不扬，白是白，皱如竹子菌儿，好比风干的豇豆藤，天啦，她咋个承得起保保打他哟。保娘说：小王，你过虑了，你看保保脾气好得蚂蚁爬过路，他才开汽车，蚊子飞过树，他才打扇子，他咋个会打你保娘嘛。旁边一个大娘打趣说：泰山压不死螃蟹，肥牛睡不扁虱子，小小年纪，还知道心痛保娘嗦，哈哈。童少年时代，年年寒暑假，步履磨盘山，参加工作后，搭车资成间。成家一立业，各自忙不歇，保保已退休，音信渐稀缺。
记录了好几次保保住宅电话，却只打过一两次。经常邂逅，立地交谈，总说好久去拜望，他笑眯眯欢迎，我缓悠悠没去。去年底、今年初，路遇保保多次，还不知道癌症，只是说要去看他，却没有抽出时间。前不久听说他得了重病，我委托双亲去过他在沱江东岸的家。两个月前，嫩许儿了的春风吹拂河柳，我在桥头碰见他，一阵笑谈，他闭口不提胃癌晚期才开刀，我见他身体依旧敦敦笃笃的，哪里联想到垂危，唉！现在春风老格格，一摸春光要卡手了，却没有增大我保保老手的摩擦系数，他竟然单方面撕毁了干亲合同，也不知会一声，悄然撒手尘寰，兀的不痛煞我也么哥，呜呜。我的亲友，本月弱了一双，一个抗美援朝班长，一个西藏平叛勇士。这两个毛主席的战士，公德私德都很好。我无福在毛主席手下扛枪，我有这样的亲人成为共和国卫士，我很光荣。
陈保保是资阳县汽车搬运公司驾驶员，和大爹同事，克己奉公，私德也好，我见过走南闯北的司机，多半喜欢污言秽语，见了招手搭车的漂亮女子，打话牙祭的不知凡几，摸这挼那的层出不穷，唯有我的保保手脚干净，再不听到他乱说三阵，更无半点绯闻。他凡百都好，唯一的缺点是毫不性急，我坐司机台，看见牛拉车超越了，马拉车超越了，急得跺脚：“保保，开快点嘛，我喜欢飞奔，好来劲！哎呀，你硬是干螺蛳上山，慢慢爬，轻轻挪，猴年马月跑得脱？”他笑扯扯地指着路牌叫我读：“宁停三分，不抢一秒。”就是这个慢性子，不久在大洪坳急过一回，噩耗传开，善良的熟人尽都哭了，以为陈师傅这回要遭。原来他运输生猪，干伯伯押送，怕车厢猪粪脏臭，悄然爬上顶棚，开到大洪街上，两个买李子的小孩突然横穿公路，保保急刹车，干伯伯飞腾数米，跌下来如西瓜破碎，红汤白汁溅了一地，保保投案自首，经调查，责任不在他，很快释放。从此，货车开得更把稳了。
我见了他的机动车驾驶证，仿制游山号夹屎证，雨中雪中捡狗屎，听惯了村童的辱骂，我也不是省油的灯，迫击炮一般疯狂回击，骂得四季花儿开，以加倍恶毒的谩骂，挽回农家子弟的尊严。我拾我的粪，又没有惹你，都是田舍郎，何苦刻毒骂？看你娃娃歪浑，把老子惹毛了，哪天喊陈保保解放牌汽车开过来，把你野龟儿子碾得爆肠爆肚子的，哼！
人生有好歹，半路得干亲。因我是儿种，到处盘根根。攀附驾驶员，远路凶邪驯。啊，说起来真是不应该，我是毛主席的红小兵哟，破除迷信，拜啥子保保。有的保保我颇烦，慈菩萨陈保保我很喜欢。细算来，近些年两家的交往疏而不漏，亲而不密，没有吃吃喝喝，绝无拉拉扯扯，来往的，都是退休了的老辈，维系着几十年的交情。苍天，你这出尔反尔的无情物，召回了留给我在人间的最后一个干爹，造了他，毁了他，以后谁来疼我啊？保保已去，宝儿才来。来都来了，好好干，保保天上看。
二〇〇九年五月二十日雁城下西街天主堂遗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