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了，重访简阳市石盘水库，四平方公里碧波依旧荡漾，她却差颗米被卖了。周大娘说，三十年来，他们十三万亩耕地靠着水库旱涝保收，外人想买，不准放水，要不是担心广大农民亢旱之年荒歉暴动的话，水库早就东风暗换年华了。好险啦，幸亏十三万农夫拥有十三万根坚实的扁担，幸亏十三万农夫拥有十三万把锄奸的银锄，幸亏十三万农夫拥有十三万块如磐的巨石，幸亏十三万农夫拥有十三万颗滚烫的中国心，磅礴着深海般沉静的潜能，震慑着巧披改革外衣的权贵不敢轻举妄动，依然保持了水库决策者和建设者共同界定的基本功能：农田灌溉。
清晨绿风嫩凉，我们走在两岁的水库大坝上，双手平伸，测知大坝石栏杆桩距两米，起始桩外一百二十五个。幻视里，合意水库开工，人山人海，红旗猎猎，我在襁褓中；合意水库竣工，人欢马叫，绿水滔滔，我在白波上。论建设时间，合意水库是大姐大，比石盘妹妹多映十二年水中的红太阳；算灌面，石盘水库是大妹大，静影沉璧，胸中可藏五十个合意水库。合意姐是毛主席的八万个水库亲兵中很小的一座，她露头时文革临界爆发，她下地时，文革凯歌初奏，放第一闸插秧水，飞奔在蜿蜒的土渠里，为哗啦啦的清泉始终赶不上我娇小的脚步而欢呼雀跃，穿越一道钻山石洞，斜抹一条沿山石渠，沟通两座石骨隧道，我们狂奔三千米，再起岸箭步穿梭绿影：朝东赶，白花花的救命水滋润民合人民公社胜利大队，薄刀岭下苌弘溪比武孔子溪；依南流，咕噜噜的幸福泉泡软访弘人民公社白果林大队，高岩山外阳明涧亲吻苌弘溪；往西追，霍拉拉的生命源浸溢明阳人民公社敲钟大队，曹家沟拥抱明阳水库；向北望，清汪汪的甘露液召唤民合公社红旗大队，七星店高坡低谷仰赖柴油泵扬水提灌。山洪南泄明阳水库、象鼻嘴水库，直奔珠溪，山洪东进民合水库，会师沱江，裹挟四个生产大队溪涧沟流日夜勤劳南注长江，朝宗东海，永生太平洋。
午休冥想，霍拉拉的涡老漩儿扯起来比噗鼾响，那是家乡的上边堰秧水圆舞曲，曲未终人已散，我被自己的鼾声惊起，打开手提电脑抢录季春分秧水的盛大场面，泪祭炎夏天。
四川盆地十年九旱，北宋以来资阳洞王沟石刻群记录大量天灾人祸，洪旱如影随形，挖井笕水，苦斗旱魃。清初祖先在上山坪遗留王倎堰，民国军阀政府准予刻碑保护蓄灌。土地改革运动，王倎堰划归红旗村，坪下敲钟村父老乡亲响应毛主席“组织起来”的伟大号召，建立农业生产互助组，娲尧湾初级合作社冬闲义务投劳开挖上边堰，库容比王倎堰减半，仅五千方，是石盘水库千分之一。上边堰十岁时我出生，五亩方塘是小人国的水泊梁山：摇荡秧盆，穿梭荷叶掠莲蕊，轻举蛛网竹圈粘捕花叶顶尖的红蜻蜓，荷叶平铺水面珠圆玉润软化绿绸缎，荷花含苞羞红涩白，不肯为情郎轻易启开，红白内质随君猜；划动拌桶，横扫秋荷残叶，惊飞贪腥的翡翠鸟，聚敛枯枝败叶，晒干交售供销社，买回坚硬的水果糖、白净的作业本；滑翔脚盆、水桶、脸盆、锑锅、铝盆、搪瓷面盆甚至瓦罐、筲箕、米筛、箩筛、笆篓，五十四户社员齐动员，老大人抠藕，小贱皮捉鱼，各尽所能，按劳分配，兼顾烈军属、劳弱户、五保户，鳏寡孤独低吟上，儿孙满堂高歌进，生产队不遗弃半个人，地、富、反、坏也给分，岁时满塘红，年节齐天乐。
这些逸趣，最爽不过水烟囱。汉晋唐宋，沱江流域被《华阳国志》《文献通考》写真：“多山田，少种稻之地。”田土一九开，粗粮打顶杆，米贵如玄珠。民谚：“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沱江人特指大米饭，越难得越巴望着。有了几担米，可娶好儿媳。共产党来了，为革命种田，丘陵坡改梯、土变田，改造中低产田，解放短短二十年，独立自主，自力更生，沱江丘区田与土三七开，科学管理，白米常沾牙了。暮春时节，满坡桑青桃红，通沟杨垂柳思，娲尧湾人盼来了春季最盛大的生产仪式：放秧水。经过一冬一春脉脉涵蓄，满咚咚一塘春水胀慌了全湾人对白米的企盼，大家从育秧那天起，睡涎里就萌芽了白米光光儿干饭的香梦，口渴落屋，猛喝半钵米汤，甜透脑门囟。队长一声令下：“明天清早开闸放秧水，男壮劳力参加。”当夜，壮硕女人睡不着，老弱妇孺翻烧饼，东方天际刚露鱼肚白，家家户户闻鸡起舞，烧燃早早锅，快快吃了，一窝兜儿爷子尽都出门。围绕这一现实的理想，当公社广播奏响开始曲《东方红》欢快的旋律时，夜不收的小青鸭嘎嘎音中问晨安，大白鹅戆戆声里练水军，老把子拗起叶子烟竿儿拄棍戳棒来了，小尻凳儿穿起衩衩裤儿露着青沟子骑上竹马来了，小伙子，大姑娘，人人脸上喜洋洋，少壮派，老天真，个个心里甜津津。宽大坚固的泥夯堰塍上，东南角斜插石涵洞堰闸，俗称水烟囱，等距离开设了七个圆孔，谐音齐心，蓄水时塞入木桩，放水时拔掉。小花猫喵喵撒娇，大黑狗嗷嗷吠声，芦花鸡咯咯采访，花喜鹊喳喳点歌，飞临王队长头顶上，他眉开眼笑：“民兵排准备开闸，扯开第一道木籀籀，放水！”精刚颟顸的基干民兵顺着斜凭凭的石涵潜到水下，拔起了第一个碗口粗的木活塞，巨大的水压排山倒海，万水朝囱，水面拉响漩涡，如翻烙饼，似叠米筛，浪浪推送，波波递减，一般露出四个洞，溢出半塘水，满沟六十亩水稻田可保满栽满插，插秧、养鱼、种藕、牧水禽四不误，秋来稻香鱼肥藕嫩甜，鹅鸭产蛋快舌尖。周而复始，立体发展。
世纪末，石盘水库摇身一变龙泉湖。世纪初，湖区维修投资二千万元。坝长二百五十米，是资阳县单拱跨度最大的石拱坝合意水库坝顶长度的一倍多，分明一个二百五精神。咋不傻呢，义务建库，有财富而没产值，不幸被后来的聪明人用产值一晃轻而易举给横生生比下去了。修坝资金是否全塞入裂缝，罅漏究竟堵严了没有，怕是天知地知鱼知水知了。而今，村民厌农弃地，非农图利夺地而不知惜地，拱手献给外洋，这些卖儿贴妇钱，用完又咋办？上边堰塘亿万千，石盘水库后着鞭，合意渠系不起眼，兴利托起赤县天。啊，石盘水库，你一九七七年八月受精，一九七九年五月顺产，你是毛泽东时代的遗腹子，你可知道，他们污蔑经济到了崩溃边缘，可是崩生了健美的你；挥霍你的乳汁三十年，他们要遗弃你，趁机捞一把。然而，你不愧姓毛，十三万条跃如的扁担引而不发，至柔者至刚，滴水可穿石，民心无敌，安如磐石，石盘万岁！
二〇〇九年七月十一日简阳市石盘镇卫星村周氏生态农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