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阳朔县过夜，一早挥汗浇烈日，租用面包车出游，司机送上一大把黄贡贡的山珍：“吃野味儿，刚采的凡枇果。”摘果把玩，大如鹌鹑蛋，小似麻雀蛋，窄尖叶，细枝条，怪可爱的，自古遍生山脚边，三十年来移植庭院，密密麻麻闹出枝头，地力增强，卵形变大。
放竹排漂流遇龙河，一筏双座，分段闸坝，梯级扬水，六公里河段有六部柴油泵，筏夫说都是毛主席时代集体农业水利建设的功劳，至今仰赖这些设施浇田润土。跃上竹排，面对流翠飞绿，人们引吭高歌：“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秀。雄鹰展翅飞，哪怕风雨骤。革命重担挑肩上，前仆后继跟党走。”排过闸坝，有的自流可冲下，有的离座起步，抬筏过渡，溅起雪白的水花，游人手舞足蹈，欢歌笑语，抛弃旧云，搂紧新竹，移步换景，千山万壑努嘴伸腰，做出百般怪相，筏夫强作解人，游客争相释读，姿态各异，言人人殊。情郎哥吼山，情妹妹破水，领唱万年青，对歌千钟粟。我属龙，忽见一条小水蛇过河，真是遇龙了。又一道激流冲浪，我举伞忘形，漫水险些卷走放在筏上的凡枇果，眼疾手快给捞回来。
下午，坐船畅游漓江，道不尽山形水色，波光日影，翠竹踏浪，云松护岸。西洋名媛，中华佳人，共划一江清水；东方健儿，欧陆壮汉，同听两岸山涛。细品凡枇果，小心收起废弃物，最低纲领佳山丽水羞因我而更脏，最高境界模山范水喜因我而更清，上了岸，垃圾回桶人落座，穿行绿荫，竹树乱错。
回到桂林，第二天观光灵川县漓江、古东风景区。葛司机当过三年兵，为人耿直豪爽，清凉的轿车里，谈吐很投脾胃。我窥窗一望山脚：“啊，凡枇果！”他说，这果阳朔、灵川最多，桂林市其他县就少了，一个月后果子才熟透。嗯，盛夏它酸酸的，甜甜的，香香的，绵绵的，初秋它就纯甜了。中午，一个老奶奶黑瘦弱小蹒跚进餐厅，遍劝食客：“买点吧，很甜的，谢谢！”奈何娇客们一尝就皱眉叫酸，老人家依然眼巴巴地坚持劝购，我顺出两元，来一串，已去叶，怕有半斤果、半斤枝，果实比阳朔大，独核少，两三颗的也不多，四核普遍，挤占了生肉空间，应该加以改良，美味吞外客，造福山里人。阳朔凡枇果剥开白嫩，比荔枝肉色略浑，核心像瓜子，一颗两颗三颗，两三枚核多见，翡翠内核是生涩标志，半绿半黑算是半成熟，尚无全黑果核。
我有个忘年交康政举，台儿庄抗日时中校附员，他家一六七〇年从广西省桂林府灵川县胜利江迁居四川省成都府资阳县石龟河，一九九三年《康氏家谱》编成，应请为他作序。康先生共初评成地主，妻子改嫁石匠，他独自种田养大五个子女，晚景凄凉，乡村出具证明，我又给复印一九四六年国府抗战军人优待谷档案资料，由我出钱带他跑了多次成都军区要求救济，国军投诚人员要管饭，抗日人员却不照闲。我说九十岁的抗日军人全国也不多了，少吃几顿大餐，出点小钱安抚一下晚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打鬼子的反倒不如投降共军的了吗？军区的大员们肠肥脑满：“没有政策，我们咋办？”老先生九十二岁病逝，我募集七百元、自捐百元，得以安埋。云南省嵩明县赵占英烈士，对越自卫作战牺牲，安葬麻栗坡，慈母泪洒二十年因人资助路费，才得以扫墓。少贪污些，垂暮烈属妈妈们可多扫几次墓啊。康先生写家谱，无力返回灵川祭祖。我今日到此一游，想代他归省故园，问了多人却不知胜利江，莫非是胜漓江，漓江最佳江段？独立冠岩，环望四围青山各具情态，悲不自胜，谨对八方深鞠八躬：“胜利江你在哪里，请让我代康先生一洒思乡泪，总有一方你归位。”
康先生是千千万万个抗击日本侵略者的国军官佐中的一员，民族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他们奋不顾身打鬼子，退役归田，平凡一如这凡枇果，不见席上珍。然而，这起漫坡遍野的小果子，却有顽强的生命力，奉献世人可口而易得的美味。啊，不屈的山灵，淳朴的山民，永生的凡枇果。
二〇〇九年七月二十四日桂林旅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