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市场经济的“不可描述”,大概起源于布鲁金斯学者海西格和欧(Ralph Hassig and Kongdan Oh)2009年出版的一本书,《朝鲜的隐形人:隐士王国的日常生活》。他们以“隐士王国”来形容朝鲜,平壤大街上的市民们表面上都包围在没有差别的蓝蚂蚁外衣下,但是仔细分辨,会发现其中一些在使用蓝牙耳机,一些人脖子上挂着金项链,女性手上的挎包也能依稀分辨出欧美的名牌。这些静悄悄的变化几乎每天都在增加,以至于,朝鲜人自己都已经把平壤、罗津等地出现的新富称为“金主”阶层,代表着朝鲜社会生活中一个新兴的中产阶级。
平壤女孩
这个社会现象的背后,是上世纪90年代就开始的市场化进程。只是,这一“市场”经济长期以来都以黑色或者地下经济的不合法形态存在,直到最近几年规模日大变成庞大的影子经济或者灰色经济,按韩国首尔国立大学的Byung-Yeon Kim教授等人的测算,约占GDP的70%,几乎完全取代了传统的公共分配体系,占据朝鲜国民收入的大半。到最近几年,这一市场卷入程度提高到78%,在一些特区城市和边境城市,参与率甚至接近90%,只有传统特权城市平壤居民的市场参与率最低,约55%。
而市场经济的主体——市场组织中,综合市场的存在,堪称朝鲜市场经济发展的缩影,从上世纪90年代中期的自发集市演变到2002年,朝鲜官方发布七一措施,有限接受了市场的存在。有趣的是,次年朝鲜进口运输用卡车的份额(1250万美元)终于超过了对小轿车的进口额(869万美元)。2003年3月,朝鲜首次以官方的名义将农民市场改编为综合市场,允许以市场价格进行交易,默认双重价格制。
平壤的金日成铜像旁,一个女孩在卖花
女性是朝鲜市场经济最早的参与者,也是朝鲜市场参与的主力军。如果以女性经济来形容朝鲜的市场经济景观,恐怕一点不过分。90年代“苦难行军”时期,官方并不允许市场公开交易。朝鲜女人将货物藏在裙子下或者躲在巷子里秘密交易。这些交易者被传言成蚂蚱部队或者蝴蝶部队。而且,她们对今天朝鲜GDP的贡献份额已经大大超过男性特别是军人所代表的体制经济。在90年代中期公共分配体制崩溃后,被逼到市场购买生活必需品的朝鲜人,又被逼着想方设法找东西到市场卖,赚取外快。当地商人告诉记者:“丈夫在大学教书,老婆则去市场摆地摊,这对他们来说很正常。朝鲜全民皆兵,但也全民皆商。”
在20年前的朝鲜社会结构中,出身以及与劳动党、军队的关系是决定社会地位的基本条件。经过多年变革,朝鲜社会已经发生改变。《朝鲜新的阶级构成》一文中曾引用脱北者的话:“朝鲜人看待家庭出身重要,但赚钱的能力已经比社会背景更重要。”
平壤街边的冰淇淋摊
朝鲜的新兴商人阶层尽管在各方面均无法与党政军精英相比拟,但他们独有一项最重要的特权:穿越鸭绿江,到中国去。同时,新兴阶层也蕴藏着推动朝鲜经济在计划体制之外成长的力量。“朝鲜的市场经济意识比我们改革初期要强,”延边大学东北亚研究院院长金强一说,“如果朝鲜改革开放,会比我们改革初期转变要快。”例如,以房价而论,虽然大多数人仍然住在国家分配的住房里,但是各种形式的私人公寓楼早已雨后春笋般涌现。尽管这些私人公寓仍然处于半合法、半非法状态,但是2010年平壤的公寓价格已经达到每平方米3000元人民币。到2016年,一些消息显示平壤房价涨到了每平方米5000元,与鸭绿江对岸的中国丹东房价相近。
平壤万寿台纪念碑广场周边的高层住宅
外贸的中心市场在新义州和罗津。国内的中心商贸批发市场在顺川。顺川在平壤以北大约50公里的地方,是朝鲜的老工业中心。2010年,记者在丹东采访时就已听说,朝鲜的商业市场实际上已经成熟。从中国进口一箱集装箱的自行车。一个月内可以卖到朝鲜的东海岸。特别对小额贸易来说,遍布全国的长途汽车网事实上承担了物流的主要功能。这些公共汽车在底舱和车顶装载着各种商品,虽然经常抛锚、缺少燃料,却是朝鲜目前最可靠的物流网络。今年4月,当记者再次在延吉遇到金教授,他有了新的观察:朝鲜今天的市场化程度已经超过中国上世纪的80年代。
仅仅从规模看,表面封闭且处于国际有限禁运的朝鲜经济,虽然体量不大,只和中国的一个二线城市相当,却已经具备了惊人的开放度,而且对此严重依赖,特别是对华贸易严重依赖。而朝鲜市场经济的起源,是这个国家生态灾难后的社会自救。
上世纪70年代朝鲜推行“千里马计划”,大量使用化肥,化肥是通过共产阵营内部经互会的易货贸易和近乎无偿援助获得。虽然化肥的过度使用短时间内提高了粮食产量,但是造成土地板结和退化,其负面后果要待十几年后甚至更久才出现。稍晚,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金日成又发动了两次“自然改造”计划,朝鲜山岭上80%的树木遭到砍伐。
朝鲜的农田
这些所谓“计划”,往往是“70天”突击式的大规模行动,学生和士兵都被动员起来加入农民或工人的行列,快速完成一个个宏伟的基础建设项目。以至于这些快速上马的项目往往质量低劣,却无人负责。“自然改造”计划的恶果同样如此。一点降水就可能造成山洪暴发,80年代后期这些问题开始显露,但是没有得到重视。当“冷战”结束,朝鲜再也得不到来自苏东国家的援助和易货贸易后,生态危机终于爆发。
朝鲜经济的自身造血机制也很快出现连锁反应:没有足够的石油,电力能源和原材料无法保证供应,工厂开工不足,农业生产没有化肥,农产品供应不足。1994年以来的连续洪水造成全国范围的灾荒,更让朝鲜雪上加霜,加之土地退化,90年代中期朝鲜的粮食产量下降到70年代的一半,大面积饥荒出现了,直到1997年。这一阶段,金日成逝世加上所谓“三年自然灾害”,也被朝鲜政府称之为“苦难行军”。粮食配给的公共分配体制开始崩塌。
即使是国际社会最保守的数字估计,这场饥荒的死亡人数也在50万以上。韩国银行的数据记录下朝鲜从1990至1998年连续9年GDP负增长,而此后朝鲜GDP增长率也长期徘徊在3%以下。
黑市商品的价格于是更高了,朝鲜人靠工资根本无法承受黑市商品的价格,因为工资与近乎福利的国家配给物品价格挂钩。在90年代,黑市上1公斤大米要卖到25元朝币,而在国家供销社大米的价格仅为1毛钱。朝鲜长期以来“偷偷摸摸”做生意的个体户随即多了起来。只要得到政府许可,朝鲜人可以开小商店、餐馆。在大桥下摆地摊一般也不会被轰走。在朝鲜,一个人可以腋下夹着只鸡站在路边卖,也可能是在面前摆一箱24瓶的啤酒。高达75%的朝鲜人口不再依靠国有经济体系养活,而是去黑市上寻找食物和一切生活用品。
平壤一个住宅小区中的商店
在金正日任内,官方几乎限制了绝大多数市场的活动,只有国营的商店可以出售食物、日用品和进口产品。直到2008年11月,朝鲜《劳动新闻》的社论还称改革开放是“帝国主义的圈套”。
不过,1994年,朝鲜经济陷入困难的开始,也是朝鲜的核计划得到世界注意的开端。朝鲜通过加强核武器研发争取国际注意力,然后换得能源与粮食。来自美国和中国的大量粮食进入朝鲜,但是随即溢出公共分配部门,流入并支撑起最初的黑市交易。朝鲜政府和国有企业也乐于依赖这些新的国际援助,逐渐丧失了基本的自我更新能力,其影响更为深远。
似乎可以简单地以70%的大数,来衡量今天朝鲜的市场化比率。如朝鲜占土地3%的自留地提供了市场上可流通农产品的70%,70%多的朝鲜劳动力在为市场经济工作,等等。当然,至此,朝鲜的市场化也不再是不可描述的了。在去年5月朝鲜劳动党的七大会议上,一个要求优先满足人民生活水平提高的“先民政治”正式提出,开始代替金正日时期的“先军政治”。不仅越来越多的朝鲜外贸公司开始改投门面,不再挂靠军队,而是党务部门,而且,连金正恩出席的核子计划现场,也再难看见军装了。随着今年4月15日核危机中“黎明大街”的落成,朝鲜的政治重心,也在悄然转移。唯一的解释是,支持这一变化唯一可观的社会力量,大概就是市场经济的继续扩大。市场经济正在成为朝鲜的新常态。
(本文节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17年第19期封面文章《“市场第一”:旁观朝鲜经济新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