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经历史,明心见性。在财经的历史与现实之间,有许多似曾相识的故事,也有许多穿越时空的细节,把这些旧闻与新闻揉成一道小点心,不只求趣味,亦求回味,是为檀财史。—— 四海夕阳
文/四海夕阳
房荒,是件挺让人上火的事情。买家咬牙切齿:“我把钱砸在这,你这房卖不卖?”售楼小姐嫣然一笑:“对不起,这个真没有。明年或许有,要不您先登个记?”买不上房的亲们,恨恨地说:也就是赶上了这年月,才让这帮有房子的这么牛。换成兵荒马乱的年月,送房子给人家,也未必看得上呢。
——呵呵,客官,不要太自信,乱世里大家不光惦记馒头,也在抢房子呢。乱世闹起房荒,不光有钱买不到房,租也租不到。而这个房荒乱世,离现在不过几十年,公元1940年代。
北京房荒:从岁月静好到慌不择房
我们在之前的文章里说过:本来在民国时期的大城市里,北京(北平)的住房供应是最不成问题的。房子的租售价格不仅远不如上海、天津这些一线城市,甚至比不上当时的“新工业基地”沈阳、长春、郑州。当时在北洋政府教育部当科长的鲁迅,三个月工资就能买一个四合院。有学者做过统计,1921到1926年,北京成套住宅平均售价是4067元,1931-1937年,成套住宅平均售价是7744元,年均涨幅不到5%,而租金就更喜人了,不光不涨,还下降了一点,1921到1926年,北京成套住宅月租51.5元,到了1931-1937年,套房平均租金一个月只有49.9元。根据1936 年的《北平晨报》记载,北平城区的房租每间在一元五角左右,冷僻地点的房屋,月租价至多不过一元;繁华地段如西单一带,每月租额三元左右。而且房屋间数越多越便宜,若是在大杂院租一间住房,只需要三十枚铜板。
民国北京四合院
不过,这种岁月静好的日子有一个期限,那就是在抗战全面爆发之前。1937年北京沦陷后,房价开始飙升。据统计,到了1944 年,每间和单套平均售价分别比 1931-1937年上涨了37倍和25倍,而到1945年,每间和单套平均售价分别比 1931-1937年上涨了515倍和345倍。等到抗战胜利之后,北京的房荒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而且从买房荒扩展到了租房荒,荒到什么程度,三天两头涨价都是小意思了,房东是给钱也不租,甚至到了跟房客玩命的程度。下面就说几件真事:
第一件是为涨房租,房东拆房子赶房客。1946年8月,商人李士荣租了北京西四北报子胡同的一间房屋,当时月租 1万5千元,到了1948年,月租增至10万元。至1948年3月,房东觉得涨钱跟不上通胀,直接要求给实物房租,“每月所要面粉半袋”。李士荣认为自己小本经营,难以担负,还是想加点钞票租金,但房东死活不同意。结果,一番争执之后,房东带一伙人直接把山墙给拆了,让房客在屋子里仰望星空。李士荣只好向北平市警察局申请调解。调解的结果是免交面粉,但是房租从10万增至 50 万元,租价涨了 4 倍。——拆房子赶房客,这房东也是拼了。
民国北京拆迁照片
第二件是房东要涨价,警察也扛不住。当时北平有个叫周恩寿的警察,在内五区的大新开路租住,房子是 1941 年就开始租的。1947 年,房主打算将房子卖掉,周恩寿怕遇上房荒租不到房子,本来想自己买下,因为钱款不足,于是恳请房东宽限两日,以便筹款。不料半道上杀出一个隔壁老王,乘此时机先下手买去。周恩寿不得不请求老王承认旧有租约,允许其继续租住。虽周警官百般哀求,奈何老王软硬不吃,非要他搬家,眼看年关将至,市场上“租金陡涨,并以面粉计租”,老王率领众人“来家拼命,并施种种威胁,如不移出,将有厉害对待”,可怜周警官“老幼十二口有家不能回,”实在无处可搬,就是搭个窝棚也没有空地。警察尚且没有立锥之地,其他平民的住房紧张可想而知。
第三件是一言不合,房东朝房客开枪。1947年3月,崇文门外天和大院小兴隆街有一位拉黄包车的二房东杨某,在大院里宣布:本院房客请注意,房租马上要涨了啊。房客王先生不答应,拒绝接受涨租。二房东杨某一怒之下,竟然由屋里掏出一把五轮手枪,向王先生开枪射击,幸好子弹卡壳未响,才没有酿出人命。杨、王二人随即扭打一团,后双双被警方带走。
兰州房荒:找房子比找工作、找老婆还难
闹房荒不光是北京,还有别的城市,上海这种从晚清就常年闹房荒的城市自不必说,也不用说陪都重庆,还有你想不到的地方:大西北的兰州。跟北上广这些老牌城市不同,兰州市是1941年7月1日新成立的城市,是当时西北地区的第二个市。对于这个城市,40年代的兰州市民有句口头禅: “在兰州市找女人(老婆)比找事(工作)容易,找事比找房子容易,三件大事,房子最难。”(见1947年《甘肃民国日报》)
找房子难到什么程度,请看当时一个公务员的自述:“胜利前我所住的共有两间,押金是四万,每月每间是一千五百元,胜利之后,我们的房东却说:‘我从下月后不要押金了,每月每间房子是五千元,请预缴二年的房金’,天哪,这是一种什么办法,这简直是想要我们的几条薄命,你算算,每月房租是一万,二年一共是二十四万,这样大的数目,如何让我们干小公务员的担负的起,并且房东天天来催我们,气焰万丈,不可一世的样子,幸亏我们有三万元的押金,勉强支持了三个月,到这月份满期了,我们托亲找友,费尽方法都找不到新房子搬,我们一家大小焦灼不安,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我们到底怎样办呢,准备向房东理论吗,我们实在没有心思,也没有那份力量,想找新房子搬吗,又找不到,还是离开兰州返回老家去吗,我们又没有一笔大的路费。”
另一个公务员的租房经历更有代表性:他每月工资是三百万法币,只够付房租和一家四口人粮食。然而房东却要涨房租,将原先的两间房算作三间,房租也不收现金,改收小麦,每间房租一斗半麦子。他和房东讨价还价,房东却说,不住就走人,你丫再敢还价,房租就涨到两斗小麦一间。
反映兰州房荒的漫画:不得其门而入
连体制内的公务员都觉得房租贵,住不下去,一般市民阶层的住房状况可想而知。据史料记载,当时兰州房荒严重,流离失所之人到处都是。有些贫民实在租不起房,就自己动手,在黄土坡上挖窑洞,“依山傍岩,自掘窑洞而栖身矣”!当时兰州北塔山、皋兰山、中山林的窑洞,都住满了人。经常有居民为争住窑洞而大打出手。加之窑洞的安全性不高,窑洞倒塌压死人的事情时有发生,有些穷人连窑洞都挤不进去,最后只能露宿街头。
乱世为何有房荒:人口流入与供应不足
一般印象里,战乱年月大家都忙着逃难跑路,顾不上房子,为什么从北京(北平)到兰州,都出现了房荒呢,主要是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是人口持续流入,另一方面是住房供应严重不足。
就拿北京来说,人多了房子却没增加。1920年代北京人口基本平稳甚至逐步流出,但到了九一八事变后,大量东北难民开始涌入,1937年北京沦陷之后,周边华北地区的贫民到北京讨生活,还有很多日本和朝鲜侨民过来占地盘。抗战胜利之后,日本人走了,又要接纳大批从后方过来的军政公教人员。据统计,1912年,北京人口是14万户,不到73万人,到了1946年,增加到32万户,168 万多人。而在住房供应方面,1928年以后,民国政府迁都南京,北京失去了城市发展的最大动力,由于房地产业投资大,周期长,即便是在和平时期,以当时北京的经济发展水平来看,民间资本不愿多投资,更何况是在日伪占据的动荡时期。基本上1937年之后,就没有大规模的新建房屋活动。到了40年代末,全北京城一直维持在120万间房水平,已经很难容纳不断膨胀的人口了。
兰州的供求矛盾就更紧张了。随着 1937 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沿海各省相继沦陷,西北成为抗战的大后方,兰州成为西北交通运输中心,大量工厂迁往兰州,大批人口也随即涌入。有篇文章叫做《兰州市的诞生》,这样写道:“卢沟桥的炮火一响,这古老的都市,立刻又恢复了它昔日的重要。有多少换取外汇的物资,是从这里输出,有多少军事必须的武器,是从这里运入,一批一批英勇的壮士,从这里开上前方,开上火线,现在兰州,不但是国际交通要冲,而且为支持抗战的据点。”
民国兰州全景
然而,在人口持续增加的同时,兰州并没有建造能容纳这么多外来人口的房屋。曾经一度,兰州市政府为整理市容,增加住房供应,要求市中心“中正路南段,临街房屋间一律建修楼房”,可老百姓根本没钱修楼,结果搞了好些假楼房,外表看着像两层楼,实际只有一层,二楼只有前墙窗户没有屋顶。
更严重的是,战争期间,房子还在不断减少。修筑工事、拓宽马路需要拆迁房屋,日本飞机持续轰炸兰州,有1万2千间房屋被炸。很多房屋被炸后,房主无力修复。到了1943 年,全兰州的仅有5万8千多间房子,除去机关和商铺,仅剩下3万7千多间住房,而全市光是成年男女就有9万多人,按照成年人口两人一间房的最低标准,也还缺好几千间。因此许多外出来兰州的公务员及商人等根本无法租到空房,只能花费高价住旅社。
应对房荒:政府也很努力,然鹅。。。。。。
要说国民政府对房荒无动于衷,也不太公平。当时政府还是了采取不少调控措施的,其中既有法律手段,也有行政手段,既有需求侧管理,也有供给侧管理。
比如在法律手段上,有储备房制度。当时《土地法》规定:城市“应以所有房屋总数的2%为储备房屋,随时可供租赁之房屋。”当储备房不足的时候,可以实施限制房屋租金、减免新建房屋税款、新建市民住宅这些措施,以避免房荒。
在行政手段方面,强制房屋出租,并且限制房租。1943 年12月,国民政府出台了《战时房屋租赁条例》,规定抗战期间,凡是有空房的人家都要限期出租,现在居住的房屋,禁止房主改作他用。抗战结束后,1947 年颁布了类似的《房屋租赁条例》。兰州市政府还针对实际情况,明令禁止租金以黄金或粮食计算,否则视为房东勒索。
1948 年8 月《和平日报》:《理想中的兰州市民住宅》,只是梦想啦
在需求侧方面,规定每户居住房屋上限。1948年,《北平市房屋租赁补充办法草案》明确限制住户住房间数,不管什么用途有不管有几口人,每家最多只能保留10间住房,多余的房间必须出租。
在供给侧方面,开始筹划兴建平民廉租住宅。计划由政府投资或私人兴建平民住宅,并以较低价格租赁给无房贫民居住。1947年的《北平市都市计划》,将与北京天桥和相邻的外四区地块划为平民居住区,进行重点建设,“以改善天桥一带之贫民窟”;并在“外城东南部手工业区迤北地带建设平民住宅”,在“城区内各处平民集居地点建设新式平民住宅”。
1940年代的北京都市计划图
想法很美好,然而,并没有什么用。抗战胜利之后,各地房荒反而越来越严重。原因很简单,通货膨胀太厉害了。我们都在教科书里学过这个著名的例子,100 元法币在 1938 年可以买两头牛,1939年可买一头牛,1940年可买一头小牛,1941年可买一头猪,1942年可买一只鸡,1943年可买一只小鸡,1944年可买一斗米,1945年可买一条鱼,1946年可买一个鸡蛋,1947年只能买 1/3 盒火柴。
在通胀的洪水面前,房主卖房子只能换来废纸,连租房子也不能签长约,只有不断地加租金,到了1948年,已经有很多房主拒收法币,将租金改为金银和大米白面这些硬通货。而房客们的日子更难过,根本无力承担增加房租或缴纳实物租金,甚至干脆拖欠房租。于是一个不断地要中途违约、赶人加价,一个是死活不搬,矛盾自然是越来越尖锐。而政府为平抑房租搞强制出租和限价,既管不了权贵房东,也限制了普通房东修缮房屋的积极性,这个经济规律,不是靠“建丰同志”打击几个奸商就能扭转的。
1948年蒋经国在上海打虎治理通胀,无功而返
就像一位兰州房东对房租管制的申诉“衣食住行四者并行,今粮价、布价、车价,每项增长辄数十倍,房主亦要吃饭,亦要穿衣,亦要行路。物价尽量高涨,房租独受限制,善视房客,仇视房主,是否合法,是否合理?”
——钱,咱有的是,快给哥弄个住的的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