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曦泽
或许有些人尚未意识到,朝核危机走到今天,早已超出了事件本身的意义,已然具有国际政治史意义——小国政治的兴起。“小国政治”不是新概念,而本文的“小国政治”,是指小国凭借以毁灭性武器为主的非常规手段,挑战或对抗大国,从而影响世界秩序和走势的政治。
小国政治是人类史上的新现象。传统国际政治是大国政治,即小国从属于大国,在国际交往中的话语权很弱。单个小国几乎无法对抗大国,更不要说同时对抗几个大国。但在朝核危机中,朝鲜独挑世界军事前三强(美、俄、中),经济前三强(美、中、日)。
2015年,朝鲜的国内生产总值(GDP)仅相当于其余五国(美、中、日、韩、俄)总和的2200分之一,或仅相当于中国的一个三线城市。小小朝鲜居然能四两拨千斤,将诸大国玩弄于股掌之间,这在国际政治史上可谓前所未有(参见拙文《朝核危机是国际最大笑话和悲哀》,《联合早报》2017年10月30日言论版)。因此,对于朝核危机,应当超越事件本身予以深思。
朝核危机的核心意义在于:在科技迅猛发展的时代,小国可以凭借毁灭性武器与大国博弈,甚至对抗大国,影响世界秩序和走势,这就是小国政治。
这里的大国和小国,主要指国家综合实力所构成的军事能力。约翰·米尔斯海默认为:“大国主要由其相对军事实力来衡量”。他把大国理解为the great power,特别看重国家的军事能力。这种大国,在汉语表达习惯中,称为“强国”似乎更合适。相应地,小国就是常规军事力量较弱的国家。
在国际政治史上,小国的地位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一、冷兵器时代:小国的从属地位。中国春秋时代,人们就认识到了国际政治的大国政治本质,即大国主导,小国被主导。譬如,当时,郑、宋二国在晋、楚两大强国之间,处于兵家必争之地,无论与谁为友,都会遭到另一方的打压和攻击。此正如郑国公子騑所言:“天祸郑国,使介居二大国之闲”(《左传·襄公九年》)。
关于大国小国的一般性关系,鲁国的季武子说:“小国之仰大国也,如百谷之仰膏雨焉”(《左传·襄公十九年》);鲁国庄叔也说:“小国受命于大国……抑小国之乐,大国之惠也”(《左传·文公三年》)。这些都表明,小国在国际政治中处于被支配的从属地位。
为什么传统国际政治的本质是大国政治?因为小国和大国在领土、兵员、物资、战略纵深等方面差异巨大,小国无法和大国拼常规战,且没有非常规手段与大国较量,所以,以小博大而成功的情况非常少见。虽然明末满族300万人击垮了明朝2亿人,但主要是因为明朝太腐败,战斗力很弱,根本算不上强国。在大国内政和战斗力正常的情况下(这是为了增加可比性),几乎未见小国搏击大国成功的例子。
二、热兵器时代:小国地位更加弱势。到了热兵器时代,大国小国的差距进一步扩大了。因为在冷兵器时代,由于交通和通讯不发达,军事机动性严重不足,大国的兵员运输、装备运输、后勤补给和信息传递这些广义运输事务的损耗比率很大。
同时,由于缺乏重型武器和中远程武器,小国利用天然屏障、人工城池等,也可以支撑一段时间;而这段时间对大国来说,需要消耗大量物资,后勤补给很难支撑。这两点也是古代中国即使在最强盛的汉唐,也无法对西域实行有效统治的关键原因。
但是,工业革命之后的热兵器时代,科技在军事上的权重越来越大。科技发展使运输损耗比大幅降低,军事机动性和攻击能力都大幅提高,而天然屏障、人工城池的防御功能也相对大幅降低。另外,武器也开始有了代差。
所以,19世纪后半叶到20世纪上半叶,美国、苏联这样的国家就具有很大的优势。而英国、德国、日本,在领土、人口上虽是小国,但由于在军事上有代差优势,也属于强国之列。中国虽然领土大,人口多,却成为弱国。所以,小国与大国之间的军事差距越来越大,更不能抵御大国的进攻,因而处于更弱势地位。
三、核武器时代:小国可挑战和对抗大国。但是,核武器,准确地说,毁灭性武器(核武器只是毁灭性武器的代表),使小国拥有非常规手段,改变了它与大国博弈的手段和相应格局。
除联合国安理会五大常任理事国之外,印度和巴基斯坦强行拥核成功。伊拉克想拥核,但被美国打击;伊朗跟美国谈判,暂停了核计划,因而不算对抗和挑战大国。但朝鲜却不顾国际社会的反对,强行拥核,且进行了多次核爆。
朝核危机表明,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出现了小国挑战和对抗大国的情形,并且是小国挑战和对抗几个最强军事国家和经济国家。这一个例子绝不能视作孤立事件,而应该放在系统和发展的视野中来理解。
在未来,除了小国,小股势力甚至个人也可能拥有毁灭性武器。这就改变了传统大国与小国(甚至小股势力)的关系。在传统时代,小国不可能置大国于死地,但在当代,小国也可能置大国于死地。在这个意义上,小国其他什么武器都不需要,只需核武器,就可以对抗大国。这就是现代科技使大小国关系发生的质变。所以,只要小国拥核成功,传统时代只有大国以武力威胁小国的历史便一去不复返,小国政治必将兴起。
小国政治的后果与基本对策
小国政治的兴起,对这个世界总体是坏事。
首先,小国政治会增加核战概率。虽然小国政治可以使世界格局变得更加均衡,抵御大国的某些非法、无理行径,但是,如果小国拥核,它的国际地位就跟传统小国不同了。虽然它无法与大国进行常规战,但可以用核威胁来挑战大国及其他国家,改变国际秩序和走势。
如果拥核小国多了,国际社会会因诸多既不可调和也无法整合还不可压制的国家(或山头、“钉子户”),而陷入更严重的无政府状态,并越来越不确定。当无序能量累积到一定程度,各国相互对抗与冲突,发生核战的概率便会大增。
其次,小国无力提供国际公共秩序与产品。国际公共秩序和产品主要由大国提供,而小国无相应实力。尽管大国政治可能出现霸权主义,但总体优于诸多小国专横却又无力提供公共秩序与产品。
中国春秋时期的大国如齐国、晋国,在维护国际秩序方面都发挥了重要作用。当时的人便认识到,小国“无威则骄,骄则乱生,乱生必灭,所以亡也”(《左传·襄公二十七年》)。所以,大国政治相对优于小国政治。
小国政治的危害可以概括为:轻则影响世界走势,使世界更加无序;重则毁灭世界。
目前,小国政治还只是苗头。但如果特朗普真的拒绝承认伊朗遵守核协议,伊朗有可能重启核武。如果伊朗拥核成功,小国政治就益发难以控制。为防患于未然,遏制小国政治,基本对策只能是大国放下一些私利,少勾心斗角,而致力于联手遏制小国政治,降低世界毁灭的可能性。准确地说,这样做,不是为了更好,而是为了不更糟。
作者是四川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朝核危机表明,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出现了小国挑战和对抗大国的情形,并且是小国挑战和对抗几个最强军事国家和经济国家。这一个例子绝不能视作孤立事件,而应该放在系统和发展的视野中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