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厚厚的《兰姆书信精粹》(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10月第一版),就静静地在我的枕畔放着,一放竟然已到了第十个年头。他的书信,就像他的《伊利亚随笔》,有优雅、纯净的趣味。因而就不忍心急促地读,每日读上二三通,像在谛听心语。
他和姐姐玛丽一样,都有遗传的精神疾病,总是情不自禁地“疯”。但他心地真纯,怕伤害别人,疯的时候不见人,理智恢复之后,才跟人对话。因为总是说得彬彬有礼,人们很难把他跟“疯”联系起来。
这背后的意味,是多么的了不起——克制,自我约束,独自承受,需要巨大的理智和心力才能完成。
这透出兰姆对他人的尊重和体恤,不像福楼拜那些人,自己一有不平,就向别人发泄,一味放纵,释放语言暴力,快己乱人。
他的书信,真是遍地兰蕙,睿智的、风趣的、温柔的、玄想的——种种情愫他都能用恰当的短语和句子娓娓地呈现出来,“各种风格都像引弦待发,没有一种显得拖沓冗长。”他总是让自己内心有暖意,并向友人传递欢悦的情绪,1825年2月他在给巴顿的信中说:“你那温文尔雅的兄弟给我灌输了自由的清泉……天空中的鸟儿也不会像我这样自由,我可以昂首阔步,可以欢腾跳跃,可以采摘黄花九轮草,也可以像傻瓜一样毫无目的地闲逛。”
所谓“你那温文尔雅的兄弟”,是兰姆对自己的假托,是快乐的意志。
由于内心妩媚,他一贯地善意地看别人,对别人身上的种种不足,他从不指斥,更不讥讽、冷嘲,而是亲切地调侃,并为人家设身处地地着想。1833年7月24日,他在给蒙克森先生的信中说:
看在上帝的面子上,别再给爱玛送表了,她的脑袋已经变成了一只钟表。在那次旅行中,她总是对我们那只老钟十分不满,对它说三道四,仿佛它没有保持正常转动,因而没正确地给她指示时间似的。她每隔一会儿就把它拿出来看时间。她不由分说地拉住我们到野外去,因为那里有个捕鸟人,他会问:“先生,求求你能够告诉我现在几点了吗?”于是她就会及时地回答他,脸上流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她不知道,她时时留意“现在几点了”的问题,反而失去了她所有的时间。唉,这转瞬即逝的时刻,对她来说却意味着永恒。
她怎么会这么喜欢一块华而不实的表呢?
她之所以只认为她的表才准,是因为“爱我,就爱我的表”这个命题在她那里是成立的。
亲爱的蒙克森——别在意我写了上面那么多废话。我想告诉你的是,她不是因为那块表才爱你,而是因为爱你才喜欢那块表。只要我所剩不多的时光能允许,我是会参加你们的婚礼的。
一封小小的短札,包含了多少理趣和美意!一块新表,满足了女孩子天性中的虚荣心,而“现在几点了”的问题,能够让她把这份虚荣适时地展示,以便毫不造作地洋洋得意。在女孩那里,失去时间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她得到了幸福的感觉。而且,兰姆还用“她不是因为那块表才爱你,而是因为爱你才喜欢那块表”传递爱意、促成婚姻,可以看出,他是多么的善良,又是多么的懂人、懂生活。
读兰姆书信,让我感到,品质一旦长久地坚持,就变成了习惯,而习惯正是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力量——喜欢温暖的人,会处处为他人照拂阳光;喜欢放纵的人,会时时散发淫邪的气味;喜欢抱怨的人,即便是身处顺境,也会上眼就看到世事的不公;喜欢宽容的人,即便是风冷雾浓,也会满目春光、一片和谐。(凸凹,作家,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