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泰国代际政治异军突起,新一代青年如何登上历史舞台?
2月8日,在泰国距离曼谷不远的呵叻府,一名34岁的泰国士兵从军事基地里偷了武器,在枪杀了长官及其家人后,进入市中心的购物商场对人群扫射,造成至少25人死亡、63人受伤,该名士兵最终被警方击毙。他发动袭击的原因,是对一起土地交易纠纷感到愤怒。这起枪击案,震惊全世界。
虽然泰国的持枪率很高,但枪击案在泰国并不常见。这起枪击案仿佛打开了泰国的潘多拉魔盒:2月14日,曼谷市中心朱拉10巷发生枪击案,同一天佛统府也发生了枪击案;2月16日,布拉兰府也发生了枪击案;2月18日,曼谷的胜利纪念碑商场也发生了枪击案。
《Prathet Ku Mee》:说唱音乐背后的泰国社会
这些烈性事件的具体原因不尽相同,但他们似乎是当下泰国社会弥漫着的动荡气息所擦出的火花。极端的贫富分化、阶层固化、军政府的威权主义和文化保守主义、腐败、经济的萧条、接连不断的抗议活动,暗流涌动的泰国社会似乎到达了某种临界状态,随时一点就燃。
与以往红衫军和黄衫军的对峙不同,这次年轻人走到了历史的最前线。前年,一首叫《Prathet Ku Mee》(《我的国家有什么》)的泰语说唱歌曲走红了。这首歌曲的MV,在上线的第一周就被观看了1700万次,目前的浏览量已超过7700万次。这是泰国音乐史上史无前例的关注度,在泰国的九零后中已家喻户晓。
在泰国爆火的《Prathet Ku Mee》的MV截图
在这首歌里,饶舌歌手对军政府腐败、侵犯人权、压制言论自由极尽讽刺,歌词充斥着诸如“掌权者像吃甜食一样吃着税”、“宪法被军阀任意修改和删除”、“声称拥有自由却无权做出选择”和“公民被分裂成两块,但都害怕军队”的露骨控诉。
一开始,泰国当局认为《Prathet Ku Mee》含有违法内容,并暗示分享这首歌的网民将要面临处罚。然而,泰国当局的反应,导致泰国年轻人极力声援这首歌,巨大的谴责声浪迫使泰国当局收回之前的声明。其作者团队RAD(Rap Against Dictatorship)也因此在泰国爆红。不久后,作为回应,泰国军政府发布了一首《Thailand 4.0》的“泰国主旋律”说唱歌曲,但此曲惨遭到泰国网民在社交网站上一边倒地点击“不喜欢”。
常年以来,泰国政治似乎在一个选举和军事政变的怪圈里打转。政治家在军队咄咄逼人的势力下生存。就如《Prathet Ku Mee》里所唱的,巨大贫富差距使得泰国人被分裂成两块。黄衫军和红衫军之间的街头暴力斗争,似乎还在历历在目。但是,他们都“害怕”军队。
由《Prathet Ku Mee》的火爆可以看出泰国年轻人的愤怒,他们受够了选举和军事政变循环的“泰式民主”历史怪圈,并对泰国的体制表达彻底的不满。该不满甚至直指在泰国有着神圣地位的君主制。随着塔纳通(Thanathorn Juangroongruangkit)和他的未来前进党在泰国年轻人当中走红,代际政治首次在泰国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代际政治的显影,不仅发生在泰国;随着全球性危机的加深和千禧一代的成长,代际成为全球政治中越来越重要的参数。
偶像的诞生:泰国代际政治的异军突起
塔纳通是谁?为何他在泰国能突然成为年轻人的政治偶像?这位41岁的“富二代”,是泰国高峰集团的执行副总裁兼董事。商业巨贾从政,在泰国似乎并不鲜见。他信就是电信巨头出身。他们的出身和他们的主张所代表的群体利益并不一样,就如富商特朗普能吸引到白人工人阶级的选票一样,他信能成为占泰国人口多数的底层农民的政治偶像。
塔纳通与他信,都希望能抗衡军政府的统治;但是,他信明显是传统型的政客。底层农民,是因为他信的政策对他们有利,而支持他信的。因此,他信走得还是较为传统的代表性政治。
塔纳通
塔纳通则明显不同。2018年3月,塔纳通创立了未来前进党。在这之后,未来前进党以光速般的速度获得巨量选票。在2019年3月的泰国下议院大选中,未来前进党居然成为了议会中的第三大党,民意还有大涨之势。其票仓不是特定阶层群体,而是有着强烈政治诉求的年轻人。塔纳通的走红,体现了泰国九零后的政治诉求。
塔纳通的政治主张,很好地代表了泰国年轻人的政治取向,他们对军政府的威权统治感到失望,也对泰国国内两大政党的斗争感到失望。他们认为,不管是红衫军还是黄衫军,他们不过只是为了自己阶层的利益而斗争罢了。泰国年轻人的政治诉求是超越阶层的,是在政治价值观上的诉求。他们希望,泰国未来不再发生军事政变,实现军队国家化,给议会赋权,实现真正的民主政治,让泰国朝着更为稳定、开放、民主、问责制的体制迈进。
泰国年轻人在举行政治集会
当然,塔纳通停止泰国男性的义务兵役制的主张,也是吸引泰国年轻选民的关键因素。此外,与那些古板守旧上了年纪的保守政治家不同,塔纳通善于运用社交媒体来运营其形象。他有着健康阳光年轻的外表,喜欢电子竞技、登山和马拉松,还有着纽约大学斯特恩商学院的硕士学位。他还善于用社交媒体来造势,比如直播竞选活动、组织游行示威和制造热门话题。
据《时代》杂志报道,哥本哈根大学亚洲研究所所长邓肯·麦卡戈(Duncan McCargo)认为,与泰国军政府首脑的那些六十多岁的保守军人相比,塔纳通的年轻的外貌、富有个人魅力的经历和他的民主、开放的价值观,是令泰国选民耳目一新的选择。他的未来前进党还吸纳了性少数群体,这也体现出该党的富有活力、开放、自由的取向,并引发互联网原住民一代的共鸣。
在泰国2019年的大选中,有超过700万泰国选民是第一次参加投票。在18-24岁的选民中,有90%的人会去参与投票。他们很多人投票的原因,都是为了支持塔纳通。这与2010年大选的时候年轻人的政治冷感形成鲜明对比。
未来前进党在“快闪”集会,图片来自路透社
为了向军政府施压,塔纳通在去年举行了多次街头集会,这使得泰国的街头运动愈烧愈旺。去年12月,泰国有民调显示,希望塔纳通当选总理的人选是所有候选人里最高的,支持率远高于现任总理巴育。塔纳通迅速崛起,成为泰国政治的“第三种力量”。
为何泰国年轻人会有这样的政治诉求?塔纳通表示,泰国的年轻一代出生在亚洲金融危机的时代,那场危机摧毁了泰国经济。因此,有人吐槽,他们在金融危机期间出生,毕业后又不得不在经济危机期间找工作。他们在成长的过程中还目睹了反政府抗议者和军队之间的血腥冲突。此外,他们还目睹军方政变、修改宪法,还有军政府的威权主义统治和文化保守主义的浪潮。这些事件,都直接影响了泰国年轻人的政治取向。
不可否认,经济问题是泰国政治波动的重要因素。去年泰国国内生产总值的增速仅为2.5%,泰国的平均家庭债务从十年前的1.2万美元上升到1.76万美元。泰国家庭的平均债务,几乎相当于GDP的80%。而且,在本科毕业的泰国年轻人里,失业率高达17.2%。随着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泰国旅游业已经遭到重创,前途还未明朗。
除了经济上的因素,军政府传统而严厉的统治手段,也是让年轻人感到愤怒的原因。军政府限制集会,审查社交媒体,批评政府的人会被“召集”到军事基地进行“态度调整”。这与这一代泰国年轻人所受到的教育不同。这代泰国年轻人相当西化,具有人权和平等的观念,对特权的容忍度更低。
在网络上,泰国年轻人甚至会嘲笑长期被视为言论禁区的君主制,尽管这有坐牢的风险。最近,泰国国王的女儿在旅行时的封路措施,就在泰国的社交媒体上激起网民的愤怒。这事要是放在以前,绝对不可想象。去年年底,泰国国家安全委员会就称,新一代年轻人对王室作为国家灵魂的重要性缺乏理解和正确认识。
泰国君主制和佛教,都曾被视为凝聚泰国社会的基石,但这代年轻人对此毫不感冒。泰国的佛教活动家苏拉克·西瓦拉克萨(Sulak Sivaraksa)说:“如果学校不讲佛教教义,那么他们无疑会教授某些含有基督教的价值观,这些价值观将让社会朝着更加平等的方向发展。”对于特权,愤怒的泰国年轻人不再沉默。
塔纳通在与其支持者自拍
面对这样的异军突起的未来前进党,和气势汹汹的泰国年轻人,泰国军政府开始极力打压。泰国国内安全行动指挥部(ISOC),一直在争取年轻人加入支持君主制和佛教的爱国组织。泰国的数字经济与社会部还建立了“作战室”来管理“假新闻”,并试图将这些反对军政府的网络活动描绘成对国家安全有着重大威胁的活动。
泰国陆军司令孔松蓬说,社交媒体比武装部队的武器还强大,这些年轻人被左派分子洗了脑,他们的目的是要推翻神圣的君主制。而这些话,令人想起泰国1976年的法政大学大屠杀。当年,士兵和警察对抗议学生无情开枪屠杀,造成至少46名学生死亡,伤亡数据仍有争议。至今为止,泰国政府仍没承认此次事件中罪行,这次事件是泰国民主化的重大挫败。
当前,未来前进党已经收到28项法律起诉。去年5月,塔纳通的议员资格就被法院取消。但在今年1月,法院判决军方控制的选举委员会对未来前进党威胁君主制的指控无效,不予取消政党的资格。在未来,军政府还有许多对付未来前进党的招数,未来前进党还是可能会被解散。
塔纳通表示,假如未来前进党被解散,必将会引起大规模的抗议和冲突。但塔纳通也表示,一个政党可以被解散,但它所代表的意识形态和改变现实的决心并不会被解散。若未来前进党被解散了,他就继续创立新的政党,继续战斗。
泰国军政府首次面临着代际政治的挑战。代际政治,超越了城乡不同阶层之间的利益矛盾,直接冲击了保守而古板的军政府体制。这代年轻人是社交媒体的原住民,泰国军政府还未能掌握社交媒体的舆论阵地。泰国陆军司令孔松蓬表示,泰国正在面临着一场混合战争,年轻人试图用社交媒体集结起来向军队和王室发起进攻。
泰国总理巴育
异军突起的世代冲突,发生在许多家庭的内部。就连塔纳通的叔叔,即是军队支持的人民国家力量党的重要成员。据路透社报道,有许多中产阶级的孩子们也成为此次运动的主力。通常来说,中产阶级往往较少参与街头政治,因为他们衣食不缺。因此,对于中产阶级来说,观念在让他们参与街头政治抗议上所扮演的作用比利益要更大。
代际政治的全球显影:冷战后出生的第一代人登上历史舞台
在泰国,未来前进党的崛起,代表着冷战后出生的年轻人登上了历史舞台。这种代际政治,不仅在泰国显影,也遍布全球。各地的青年,已经成为了政治抗争的主力军。
在印尼各省,年轻人走上街头,反对维多多政权。在去年的印尼大选中,年轻人们在社交媒体发起“GOLPUT运动”(白票运动),以投弃权投票来表达对假选举的抗议。在印尼,17到35岁之间的年轻选民占该国合格选民的一半,各政党都在费尽心思争取他们的选票;在2019年5月的菲律宾大选中,菲律宾年轻人展现出了其迫切的政治参与的需求,议员们是否廉洁一直是菲律宾年轻人投票给他们的标准。这些年轻选民占菲律宾合格选民的三分之一以上;在柬埔寨,在主要的反对党救国党被迫解散后,洪森的政党压倒性地赢得了2018年大选,但其实,他遭到了占合格选民的46%的柬埔寨青年抗议。
柬埔寨年轻人在社交媒体上发起“#CleanFingers”运动,号召大家不要去投票,以表达抗议;在印度,在印度教民族主义的浪潮之下,不断爆发着年轻学生反对印度政府反穆斯林的政策的抗议活动;伊朗的年轻人则吹起了反神权政治的号角;在“阿拉伯之春”里,年轻人早已显现出惊人的政治力量,现在还继续盘旋在许多阿拉伯国家的上空;缅甸拥有480万18-22岁的年轻选民,在即将到来的2020年大选中,想要获胜的政党必须赢得他们的支持。这些缅甸年轻人都是社交媒体活跃用户,可以预见,只要有适当的时机和背景,他们的政治行动将会被社交媒体激起。
代际政治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成为显学,西方“婴儿潮一代”给世界带来了“代沟”一词。那一代年轻人出生于二战后,国际格局趋于稳定。他们成长在经济快速增长的年代里,消费主义的时代正式到来。随着“婴儿潮一代”普遍受教育程度提高,他们作为一代人的自我认同意识高涨,对僵化的体制发起反叛。
在冷战的语境中,反叛青年所认同的思潮各有不同,但在总体上来说,他们都反对现有秩序的禁锢,带有某种“解放”的左翼色彩。如今的青年运动,虽然有所不同,但依旧能观察到,他们延续着反对专制、“解放”的左翼色彩,也是“1968一代”的某种回声。
法国“五月风暴”
这种现象,在发展中国家体现的较为明显。自20世纪末以来,许多发展中国家在完成了脱殖独立的任务后,迎来了较为稳定的经济发展时代。高生育率使得年轻人的人数激增。
如今,这一代年轻人逐渐成年,成为了可以参政议政合格选民。而在他们成长年代里,恰是“冷战”结束,“历史终结”乐观情绪回荡的世纪之交,他们享受着第三波民主化所带来的较为宽松言论环境。伴随着新自由主义的盛行,许多国家也纷纷加入了全球化和消费主义的涛涛浪潮。这些历史背景,都影响了这代年轻人的政治价值取向。
更为关键的是,互联网时代的到来,使得世界变“平”了。信息流动加快,使得全球文化政治显现出强烈的共时性。这批互联网原住民,成为了第一批在全球互联网文化滋养下长大的孩子。其中,开放、自由、民主、平等和共享等在互联网时代具有活力的价值观深入人心。而且,强烈共时性的特征还表现在,世界各地年轻人的动向,可以在很短时间内被传播并扩散出去,形成一股股互相呼应的青年运动浪潮。
在全球化面临深重危机的时代,经济上的总体性危机使得右翼保守力量开始崛起。面对右翼保守势力的卷土重来,各地的年轻人走到了抗争的最前线,捍卫他们自身的认同。
这次全球性的代际政治的前线,不仅发生亚太地区。在欧洲,社民党逐渐衰微,年轻学生们发起“气候罢课”。绿党的支持率越来越高。他们以激进环保的形式反叛僵化的左翼建制派,反击重污染大企业所代表的工业右翼。在英国,支持脱欧的人以年长者为主,年轻人们则举行集会,反对脱欧。而在美国,“千禧一代”和“婴儿潮一代”有着很不一样的政治价值观,“婴儿潮一代”更喜欢希拉里,而桑德斯则获得30岁以下年轻人的青睐,他们相信左倾的桑德斯能给他们带来更好的工作和社会保障,这代表了这代年轻人对新自由主义的反思。去年,智利青年因地铁涨价三毛钱而爆发的反政府骚乱,也体现出极度贫富分化的社会对这代智利青年的影响。
格雷塔·桑伯格在发起“气候罢课”,图片来自Getty Image
对于许多处于威权政府统治下的发展中国家来说,经济的沉疴凸显了发展过程中的社会问题,如阶层固化、贫富分化、失业、腐败等社会问题。若支撑威权政府的绩效合法性的缺失,威权政府会加紧管控,推行文化保守主义和民族主义的浪潮,尝过自由滋味的年轻人也许很难再容忍这波威权浪潮。难以管理的社交媒体放大着情绪,也为社会运动找到了新的组织形式,这使得当代的青年运动有燎原之势。
有人认为,一个在互联网时代横亘全球青年中的左翼“自由派”似乎形成了,他们共同追求一个可问责的、开放的政府,拥护更为平等的价值观。当然,这并不能完全概括和解释发生在世界各地代际政治的具体情况。由于各地的经济政治和社会结构的情况都有所不同,这也形塑了形形色色的青年运动和他们的政治价值取向。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代互联网原住民已经不再“政治冷感”,而渴望在政治上寻找认同。他们所爆发出来的政治能量,已经在全球显影。
作者丨徐悦东
编辑丨吴鑫 张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