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许倬云】
这是《说美国》的最后一章,在此我想将前文所说的美国的现象,与中国的处境互相对比,作为对中国前途的警示。
起笔写这一章的时候,恰巧有一本新书出版,乃是哈佛大学美国史教授拉波尔(Jill Lepore)所写的《如此真理:美国的历史》(These Truths: A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这本书几乎长达千页,对于美国的过去有深刻的反省。从“如此真理”这四个字,可以看出其以反讽的笔法来检讨美国立国的理想和实际之间的落差。该书思想深刻,文笔流畅,使人欣赏其文采,但也令人心情沉重。
这本书一开始就说到美国立国:二百五十万欧洲白人,进入了这一片“新大陆”,掳掠、奴役了两千五百万的非洲人,几乎逐灭了五千万新大陆的原住民(以上人口数字,与大家理解的数字稍微有参差)。在这块广阔肥沃的新土地上,白人无所不用其极,奴役其他种族来开拓土地,大量开发矿产和森林资源。作者认为,这种机遇历史上史无前例,将来也不会再有新大陆供人类挥霍。她也指出,这种机会使得白人在近代世界史上占尽了优势,成为世界的霸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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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该书一开头就可以见到,白人的优越感实际是美国文化的盲点。于是她指出,美国历史充满了矛盾和冲突:在号称自由的土地上,奴役他人;在征服的土地上,宣告主权;在奴役他人时,宣称自由;永远在战斗,把战斗当作自己的历史和使命——于是,美国历史呈现为一个织锦的图案,上面有信仰、有希望、有毁灭,也有繁荣,有技术的进步,也有道德的危机。
到了 18 世纪初,虽然有许多教派进入新大陆,然而真正信仰宗教的人大概只有20%。到了 18 世纪末叶,也就是美国独立建国的时候,则已有 80% 的人经常上教堂。因此,在美国建国的理念中,对神的仰望和依靠成为新国家立国的宗旨;人类的自由与平等是神的恩赐。一个排斥其他信仰、文明系统的国家,竟自以为是在神的恩宠之下,得到特殊的地位。美国所崇奉的人间的平等和自由,虽然是神赐予人类的,但是这赐予的对象却是经过选择的,也就是在单一神信仰之下的“选民”,才配得到平等和自由。这也是反讽:不证自明的自由和平等,只是在“我们”自己人之间自由平等,对于外人却是另外一回事。
从这种语气上我们能够理解,该书的书名“如此真理”乃是明显的反讽。不少人相信“自由、民主、平等、人权”是适用于所有人类的“普世价值”。不久前弗朗西斯·福山宣称,美国的制度就是市场经济下的自由经济,也就是资本主义的社会和民主选举的政治体系,乃是历史的终结。福山的意思是指,人类的演化到了一个近乎完美的状态,从此只需时时微调而已。然而,拉波尔的这部著作,却指陈了美国历史中无穷无尽的冲突和矛盾、对立和分裂。
18世纪以来,这一新国家缔造之后,很快因为这个新土地上几乎无限的发展空间,取得无穷资源,进而累积巨大的资本,开启了工业化,以机器代替人工劳动。因此,人类创造了崭新的文化。这一迅速开展的工业文化体系,经历一个世纪的继长增高,将美国的地位推向巅峰。
电影《摩登时代》
在最近二三十年内,我们所见到的是机器的不断更新,把管理机器的工人也抛出了生产线。生产能力增加的同时,没有职业也没有产业的人群增加了。追求快乐,追求福祉,慢慢替代追求生产和追求财富。拉波尔这本书的结论是:国家在分裂,城乡在分离,社会在分化,人群在离散,到最后,“个人”陷入“粒子化”—这些现象,我在前面各章都已有叙述。
拉波尔宣称,面临这种对立和分裂,虽然美国在不断尝试、不断创建新的理念空间,但这究竟是能够解决问题,还是注定遭遇到了一个冲突矛盾之下的难题,终于难以避免彷徨与迷茫?她特别指出,19 世纪中叶是另一个转变的关口,已经面临过如此的困难,那时候是理性和信仰、真理和宣传、黑和白、奴役和自由、移民和公民的对立——凡此种种的矛盾,终于导致了美国的内战。内战终结后重建的过程,其实至今没有完成。从内战到今天,种种民权运动都是为了要挣扎、摆脱上述几乎已经视同“命定”的矛盾。
今天,我们也看见世界走向全球化,但是,“群众”拥护的僭主,却将美国启动的全球经济一体化当作灾害,宁可向全世界挑战,以保持美国优越的地位。这一种现象,也正是希腊历史上柏拉图所指出的、几乎难以避免的困扰:在五种政治制度之中,群众专政是最没有理性的一项。这一个现象,也正是美国开国元勋之一麦迪逊在起草美国宪法时非常担忧的情况,而今天“僭主政治”居然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