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与他写的《丑陋的中国人》。
4月24日，郭本城来到长沙，在一家咖啡馆与记者聊起父亲柏杨。 图/潇湘晨报赵颖慧
如果写下《丑陋的中国人》的柏杨仍在世，今年96岁。儿子郭本城今年62岁。
如果柏杨只是一个普通人，这对父子应有半个世纪的时光，相知相处。
然而，命运作弄，父亲缺席了儿子的成长，儿子错过了父亲的老去。
真正“相识”和“谅解”，“拥挤”在父亲逝世前后的十年时间。
2008年，柏杨病逝，恩与怨，归尘土，郭本城对父亲的情感却从此开始发酵。
此后八年时光，他翻阅父亲的书，走访父亲的老朋友，追忆父亲晚年的只言片语，为父亲写下26万字的传记《背影》。可是，无论多么浓烈的情感，都会在男人的身份下，化解为“平常”，几乎不可能手把手诉衷肠，于是“大概看到的都是背影了”。
“父亲自己也知道，他必须付出代价”
头发三七分，郭本城留着和父亲同样的发型，鼻梁上都架着一副黑框眼镜。
“你好，我是郭本城，”60多岁的他起立相迎，沏茶让座，极尽尊重和礼貌。
他是柏杨的长子，但在成年之前，见过父亲的次数屈指可数。
1959年，柏杨的婚姻维持不到六年，就画下句点，那一年，郭本城5岁，弟弟还牙牙学语。郭本城对父亲的印象停留在他们的争吵，母亲带着他回了娘家。外公、外婆、母亲、他和弟弟达成了默契，家中从不提父亲，“母亲四处兼课抚养我们，外公给我们讲故事，家中少了父亲，感觉上没什么特别的挂记。”郭本城说。
自此至成年，父子几乎不再相见，唯一的印象是，上初中时，父亲曾来学校看过他，“当时他已经有了新的家庭。”
沉默，却并不代表无怨，当柏杨去追求他的“新欢”时，郭本城在《背影》中写道，“父亲自己也知道，他必须付出代价。直到二十年后，我和弟弟才逐渐地原谅他。”
“爸爸对不起你！”
再见面时，5岁的郭本城已是20多岁的小伙子，30多岁的柏杨已经50多岁刚刚出狱。
郭本城在一个楼梯间，见到了“落魄”的父亲，“那一瞬间，心中一酸。”郭本城说。
柏杨握着他的手说：“爸爸对不起你！”
“都过去了，”郭本城安慰父亲，“两个男人之间能说什么呢？”但他心里清楚，父亲能讲出这句话，其实忍了很久了。
过去二十多年的积怨，似乎自此化解，但只是一个开始，“父亲的回来，对我的生活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我习惯了没有他。”但郭本城明显感觉到了父亲身上的变化，“变得更谦卑。”
吃饭，郭本城给他夹菜，柏杨说：“谢谢”。郭本城心中微惊：“这是不是很见外？”
“但父亲说，这种态度就是人权，我尊重你说的每一句话，你也应该尊重我讲的每一句话。”
出狱后的1978年，柏杨与女诗人张香华结婚，这是他的第五段婚姻，“他自己做了一本结婚证书，上面写着夫妻之间要彼此尊重必须做到的事。”
“他自小就爱美女！真是风流才子”
出狱后的柏杨越来越喜欢回忆，并以这种方式亲近自己的孩子。
一天，他跟郭本城回忆起在长沙的一段经历和一位姑娘。1938年，柏杨投笔从戎，来到了长沙。9月的长沙，天气渐凉，穿着单薄的柏杨，冻得双手抱膝，坐在地板上瑟瑟发抖。
一位年龄相仿，名叫赵蓉的女同学，悄悄递来一件黑色的外套，微笑着说：“穿上吧！”
柏杨对郭本城说：“可是我没有胆量找她说第二句话，却对她终身不忘。”
此时的郭本城已经可以毫无顾忌地调侃有着五段婚史的父亲，并笑着跟我说：“我敢保证，那个赵蓉绝对是个美女，他自小就爱美女！真是风流才子。”
父亲絮絮叨叨的回忆，有时也会惹得郭本城不耐烦。如今想来，“却满是后悔，到最后，他卧病在床，每天的声音就是呻吟，很少再去谈这些事情，”郭本城说，“当初，如果能多握握他的手，听听他说话该多好。”
“子欲养而亲不待”
对于父亲带给他的“破碎”家庭，他在书中写道：“我早已不在意这些问题，心中早有答案。”
“那么，这个答案是？”我问。
“人难免犯错，当我了解到他经历的诸多苦难，我早已原谅了他。”郭本城说。
郭本城渐渐补齐了缺失的记忆，父亲柏杨出生后不久，生母早逝，继母凶暴。小小年纪，他在战火纷飞的中华大地颠沛流离，看到的都是血腥，“花园口大决堤、长沙文夕大火、重庆较场口大隧道……”
在徒步离开长沙的路上，柏杨看到了背后红光冲天的长沙，千年古城付之一炬，“一连数周整个长沙余烟飘绕，散发着人肉烧焦的臭味和土地烤焦的异味。”
郭本城循着父亲走过的路径，写到1968年，“泪水控制不住地流，不得不关上键盘，停下来擦眼泪。”
那一年，父亲入狱，在监狱中，“他被吊起来打，脱光了打，摔倒在地上，继续被拳打脚踢，即使他在我心中不算重要，但一想到这是我的亲人，心中怎么可能不伤心。”他写到此处，写下一首诗《悲伤的思念》，“我痛得心肺灼烈，是我的傲骨正在碎裂……”
至此，父子的怨早已消散，郭本城只剩下歉疚，说着他眼眶忽地湿了，拿起纸巾，摘下眼镜，拭去泪说：“子欲养而亲不待。”
但他的浓情，他的思念，他的26万字回忆文稿，父亲早已听不见也看不见了。
他给这本书取名《背影》，“是因为朱自清的《背影》么？”我问。
父子之间，两个男人之间，几乎不可能面对面把手诉衷肠，于是大概看到的都是背影了。”
潇湘晨报记者赵颖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