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嘉励
这些天,有一个段子火了,不知道你玩过没?比如,有上千万粉丝的博主@我的前任是个极品,在微博上转发了: “我是一个考古工作者,上班也就等于上坟。”
后面跟着各种造句:我是一名教育工作者,上班等于上学;我是一名飞行员,上班等于上天……
记者“考据”了一番,这话来自最新一期的《读库1602》。作者郑嘉励,是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一名普通研究员,研究方向:宋代墓葬。
郑老师红了,除了这个段子外,这个月,他还出了散文集《考古的另一面》。这是一本严肃的考古读物,但每一篇文章,都充满了趣味性、人情味,更重要的是,那些看似调侃的段子,其实都来自他的一线田野考古生活。
本周六(6月25日)下午2点半,钱报读书会请来郑嘉励,在解放路新华书店的悦览树24小时书房,给大家侃侃他的考古段子。
看侯孝贤听莫扎特陈奕迅
他擅长用聊天的话写考古
先说说这个段子是怎么来的。
有一段时间,盗墓的案子比较多,经常要做司法鉴定,浙江省文物鉴定委员会的同事抱怨:每天上班都在上坟。郑嘉励不服气:拉倒吧,我们考古的都不敢说上班就是上坟,你哪有资格。
段子好玩,但内容是深沉的。
郑嘉励用七八年,专门调查、发掘浙江的宋墓,各色人等、三教九流都有。这在普通人看来有些忌讳的工作,在他这里却成了体会人性的最好素材。“古人的丧葬制度,背后隐藏着重大玄机,能直接见人——人的迁徙,社会礼俗的变动。墓葬更容易跟大的历史事件、人物、社会风俗搭上边。”
读到这里,你是不是觉得他蛮学究的?那么,我来说说自己跟郑老师相处的经历。
4年前,我刚跑考古线,除了看过几页《盗墓笔记》,什么都不懂。那次,刚好分配到专访郑嘉励,主题是考古工作者如何艰苦,“铲”出浙江的历史——蛮宏大的一个话题。
然而,郑老师却跟我“八”《红楼梦》,聊钱锺书,说他爱看侯孝贤的电影……“现在听古典音乐比较多,拖地时听莫扎特,流行音乐,只能接受陈奕迅和周杰伦。哦,宋冬野我也喜欢的。”
后来,总算讲到正经事,他说起去义乌赤岸的元代医学家朱丹溪墓地“上坟”。随身笔记本里,整整两页,抄满了方孝孺为朱丹溪写的坟庵记《孝友庵记》。见我几乎没懂的样子,郑老师就讲了一个故事:
“方孝孺说古人生前聚族而居,死后聚族而葬,不肖子孙不能葬入家族墓地。但事实上,文艺青年啊,很容易被这番感慨忽悠了,以为族葬是古代历史的常态。其实,这是理学家标榜的理想主义,除了极个别大户人家,比如《红楼梦》里的大观园,普通人家很难办到。”
这么一说,立马秒懂。
他最近在调查嘉兴子城。“沿着嘉兴子城的护城河,跑一周是1.1公里。元代《至元嘉禾志》载‘子城周回二里十步’。两个数据基本吻合,古人诚不我欺!”他发的朋友圈“工作日志”,历史一下子和生活无缝衔接了。
在郑嘉励的散文里,他都是用这样聊天的话,写严肃的考古和历史。学者、作家扬之水在序言里也有同感:“我阅读之际却是能够看到说话时的神情,便更觉亲切。”
“很多人喜欢我的文字,其实是喜欢我的闲笔。”郑嘉励很懂读者的心,“要通过物,见出背后更广阔的人情。没有喜怒哀乐的文字,跟一般读者会隔得很远。”
老妈和老婆“嫌弃”他
这些小冲突都写在文章里
郑嘉励写考古,或者说他对考古学的态度,最厉害的不是在文字上。
遇到考古专家,普通人都会问:考古究竟有什么用?
大部分专家都会侃侃而谈意义,透物见人,还原历史真相,希望更多的人亲近考古。但,郑嘉励很少干说“意义”。
“孔飞力在《叫魂》里说,人生最大的激情,就在于将意义赋予生命。我们每个人都努力赋予自己的人生和事业以足够的意义感,否则漫漫人生是无法坚持的。考古也是一样,对我来说最大的价值就是,有趣,充实。但在我的文字里,有些地方,会消减这个意义,不会放得非常高。因为意义是相对的,你觉得很伟大,但别人看来,可能完全是个笑话。我们要理解那一部分与我们的价值观不同的人。”
那一部分人中,“领头”的就是郑嘉励的妈妈。“她始终站在我的对立面。”郑老师笑着说。
郑嘉励的妻子也会出现在文章里“戳”他。比如《墓志中的女人》一文,前面在说女人的墓志总是“千人一面”,因为对于妇德的要求,放之四海皆准。末了,妻子出场,责怪老公:“每天三更半夜,不知道忙些什么。你的这些东西,全世界都不会有几个人愿意读。”
“又不是投资拍电影,还要讲票房,大不了浪费点墨水,爱看不看。”郑嘉励说。
“诡辩,我说不过你。”妻子递上茶水,掉头就走。
这样戏剧性又有点喜感的冲突和情绪,经常在郑嘉励的文章中出现,与他的工作“交锋”,却叫我们这些普通人读来,很是亲切。
“考古有什么用,这是个粗鲁,也是深刻的问题。我们认为某东西‘有用’,这是自己赋予它价值,而别人未必会这么看。我们要站稳自己的立场,也要适度兼顾他者,不能自恋。我觉得只有一直思考这个问题,才能把这样的文章继续写下去。”
他在办公室接了个电话,随手拿起一支毛笔在报纸上记下来,在我看来,这是文艺才子的标准像。
“考古工作者努力赋予本学科以纯粹性的意义,当然是合理的,也应该鼓励。不过,偶尔出现一个像我这样的趣味的叛徒,我想也无伤大雅。”他笑了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