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中国女排奥运夺冠背后的故事
中国女排夺得里约奥运会冠军的第二天,主教练郎平和主攻手朱婷来到新华社报道团设在奥运会主新闻中心的新闻工作间,接受了新华社的独家专访。以下是采访实录:
张常宁发球立功意料之外
新华社记者(以下简称记):欢迎你们来到新华社,也祝贺你们再次站上奥运最高领奖台。郎导,我们先跟大家聊聊昨天那场惊心动魄的比赛,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最后拿到赛点的时候,您突然做了一个换人,把张常宁换上场去发球,结果令人满意,这是您意料之中的吗?
郎平(以下简称郎):我想好了,因为我看袁心王月在前面的发球,她发球不靠谱,她发完球以后上来防守也不行。所以我在想这么胶着的时候,一定要换一个。我(用眼睛)溜了一圈,就张常宁可以,因为还没用过她,她可以上去发一下,而且她在6号位防守是她的本位,当然也没有想到说她万一失误怎么办,你换人不能想万一怎么着,一定要选择相信她。所以我当时说,小袁一去发球你就去准备。正好对方叫了一个暂停,当时我们是24:23。然后叫她的时候,她很紧张,她说发什么。我说你放松点,把球抛好了果断发,随便发,就是给她一种信心。还好对方叫了一个暂停,她缓了一下,这时候暂停完了她上了。
记:果然立功了!
郎:当时也没想到她要立功,当时就想你发过去就行了,咱们再有来往有防守,但是没想到(造成对方失误创造了探头球的机会)。其实后来我问她,她那个球就没敢发(力),就是轻轻一发。结果变成下沉球了,结果对方没准备,一下子垫了一个探头,小惠打下去,突然就完了。我还再准备来几个回合呢,“梆”就完了。
记:朱婷也有精彩的发挥,特别是第三局,一个是反击的时候重扣打手出界,紧接着又是发球直接得分,能分享一下当时的感受吗?那么关键的两分。
朱婷(以下简称朱):其实打手出界那个球,因为之前在第三节的时候她拦我的斜线比较多,尝试一下打直线,包括第四局也是打直线多了一点。这个发球有点像张常宁一样没太敢发(力),因为场馆大,空调足,所以就有点飘,最后有点下沉了。
记:结果运气也不错。昨天这场球难道真的是运气吗?
郎:其实是你顶到那个时候运气就来了,持续给对方压力的时候,我觉得最后运气一定是向你招手的,好几次都是这样。那个16号发球的时候,她前面发的多好,后来我边看边想,这个球弄不好要界外了,因为对她来讲压力太大了。果不其然,那个球发到哪儿去了都。
杨方旭的伤其实是半月板撕裂
记:这届奥运会,郎导你几次关键的调整改变了战局,包括打巴西时换上刘晓彤,打荷兰换上龚翔宇,再加上昨天第一局之后的调整,这些变化都是您在平常训练当中演练准备好的吗?
郎:因为我对自己的队员非常了解,另外我也考虑,比如说我进攻端出现问题的时候,那我就用刘晓彤,如果是后排出现问题我用惠若琪。当然还要根据临场情况。那天打荷兰,我觉得荷兰那个高度只有龚翔宇能够对付,杨方旭高度不够。她膝关节其实是半月板撕裂,我们都没有对外讲。
记:是什么时候伤的?
郎:打意大利那场,最后一个球。我好几场都没用她,她根本跳不了,好疼,疼得都哭。第一场打完荷兰,魏秋月是小腿拉伤,所以也没怎么用她。所以特别虐心。我带的两套人马,等于一套折了(魏秋月和杨方旭分别司职二传和接应二传,加在一起是两点换三点的重要组合)。
打巴西换刘晓彤不是最后一招
记:那您有过绝望的时候吗?我看(打巴西)换刘晓彤那个时候是比较紧张的,中国队第一局输了,第二局一直被压制,刘晓彤上去把惠若琪替下来,如果刘晓彤还不成功您还有招吗?
郎:还有招。我就想如果还不行就把张常宁调回主攻,再试别人的接应,就是风水轮流转,就这两个位置。朱婷这个位置我不用担心,但是(另外)那个强攻点一定要树出来,只靠一个朱婷是不行的,树一个强攻点或者接应点,这两点要支撑,和朱婷相互呼应,这样不会卡轮,所以我一直在循环这两个点,一直在找。另外副攻我们一直在调节,希望副攻帮助朱婷这边减点压。
记:最后一场打出来了。
郎:最后一场才打出来。所以我觉得她(朱婷)这边压力特别大,但是这次朱婷特别棒,我说你一定要顶住压力,一定要扛,你到国家队已经三四年了,已经是我们进攻的核心灵魂人物,多困难你也得顶。朱婷挺硬的,我觉得她这一点挺棒的。
战巴西前给朱婷“锦囊”纸条
记:朱婷,我们听说在打巴西那场关键球之前,郎指导给你写了一张小纸条,郎导当时说这个秘密不能说,夺冠之后可以讲。现在跟大家分享一下,当时郎指导跟你说什么了?
朱:郎导说,因为你练了四年,让我们放手去拼。不管怎么样,在场上发挥好就行了。
记:郎导,记得当时您一开始决定要出山之前跟您聊过,“出山”是为了传承,不愿看到队伍处于当时的那种状况。那个时候您有没有想到这四年,特别是最近三年,三大赛拿了两个冠军、一个亚军?
郎:没有想到。接手的话会非常辛苦,而且我当时看也没有什么新秀,肯定要自己培养,那就更辛苦。所以我一直犹豫不决,拉抽屉,一直拉到最后一天。(后来)一咬牙、一跺脚,上吧。后来我跟袁导(袁伟民)说,想好了,站好最后一班岗,因为老女排这一拨就剩下我一个,陈忠和最早是我的助理,他也不干了。所以真正能一个人独挑的,我估计就剩我了。后来我说,在我退休之前再为中国女排努力一把,其实当时就是这样一种想法。
慧眼识朱婷
记:您上任之后,4年出了4个重量级新秀。您是怎么做到的?能够发现新人并且培养出来,这些招您教给赖导(赖亚文)、安导(安家杰)了吗?
郎:其实第一年我写名单的时候,我写朱婷,赖指导都不知道朱婷是谁。我说这个小孩我在甲A执教恒大的时候见过,特有天赋,但就是特别软,我说我年轻的时候也特别软。包括袁心王月、杨方旭,打完亚锦赛全调来了,训练一个月,我看她们的天赋。当时有教练说,袁心玥你是用不上的,她太软了,她差得太远,她来我还得重新教她扣球动作。我说不试你是不会知道的,也许我们会创造大家想不到的结果。因为现在中国副攻线上没有人了,必须要自己培养,辛苦一点也必须走这条路。
记:郎导,今天曲老师(新华社排球记者曲北林)跟我分享了一件事情,他说80年代的时候,体科所的人告诉他,说郎平的智商值特别高,有这么回事吗?
郎:我也是后来听说的,因为那个时候我们有考试,我不知道测试的是什么,后来人家跟我讲的。
教练之路无心插柳,感激袁伟民
记:那您觉得作为球员和教练,您能有今天这样一个成绩,最重要的特质是什么?大家有的说是女排精神,有的说是对排球的执着等等,您觉得最重要的是什么?
郎:其实我也没想到我会走这么远,因为作为一个女性教练特别难。另外,最早我当运动员的时候,我特别幸运我的那些老队友能够把我带出来,而且我赶上袁伟民教练。其实我的所有,包括我的业务水平,我对排球的理解,包括我对工作的执着,其实真的是从袁导身上学到的,他教我们的这些东西让我们受益终身。后来又变成“国际郎”。
当时出去就是想学外语,因为我在北师大英文系,出去又学英文。因为我没有钱,所以我就做了勤工俭学,就是给人当教练,一边当教练一边上学。
记:本来当教练不是您的主业……
郎:我没想到我会当教练,最后当教练变成职业了。
记:无心插柳。
郎:我觉得也是比较有运气,像我这样一个女性还能在世界上很多地方执教,包括美国队,我觉得其实是挺幸运的。我的团队都特别好,因为毕竟是集体项目,你的团队,包括你的上司,都是遇到了特别好的人,包括这次女排拿冠军是我们整个团队的力量。另外,我们这些助理教练都特别能干。
执教中国队后勤保障更好
记:我记得您要出山之前跟我聊的时候说,美国队的保障没有看起来那么好,是不是跟咱们相比总体上还是咱们后勤保障更好。
郎平:对,因为它的排球协会是私营的,比如我要5个助理教练,人家就给你派俩,剩下的就你自己找或者有人愿意当个志愿者。咱们国家不一样,比如我们为了备战奥运,我需要5个陪打教练,随便给你调,特别支持。我们需要体能教练、需要康复师,给我们派,所以我们特别幸运。
记:朱婷,大家这几年在说你是“铁榔头”的接班人,包括在世界杯时,很多日本记者在议论这个事情,你觉得你跟郎导像吗?或者说你最欣赏郎导哪方面的特质?
朱:不太好说。我觉得自己优缺点太两极分化了。优点肯定是自己在进攻方面,身高优势会比较好,缺点就是下三路的东西。
“王教授”表现特别好
记:郎导,我记得您大婚之前跟您聊天,您说王教授(郎平的丈夫王育成)特别会聊天,像世界杯和有些比赛您碰到困难的时候,他能倾听和给您支持,这次王教授的表现怎么样?
郎:特别好!
记:他是主动来跟您沟通还是不敢打扰郎导。
郎:他从来不跟我谈球,然后我们俩也没视频,都没时间视频,就发点信息什么的。然后我就说我很忙、很郁闷、很累、很糟心、很虐心。然后他就会写一写东西让我放松。我说人家教授就是有水平。因为他前一段时间去甘肃帮人家建一个博物馆,去给人家鉴定,然后他就给我发了很多东西,清代、元代的古董什么的给我看,估计想让我转移转移方向,别老球球的。
记:还起作用了?
郎:我就看着,你说心思能在那儿吗?
记:朱婷在这期间跟家人之间有交流吗?中国队碰到困难的时候,你怎么调节自己的状态和情绪?
朱:交流不是太多,因为老对不上点(时差)。这次跟徐云丽姐一屋,跟她交流比较多,躺在床上聊天。她毕竟奥运会已经第三届了,经验比我丰富,所以我每次有什么起伏的时候,她就会很耐心地跟我说。
记:所以这个团队有老有新,互相之间能够传帮带,这也是中国女排的传统。
郎:对,我们专门让徐云丽跟她住,因为徐云丽有奥运经验,她的担子又特别重,我们一定要有一个运动员帮她化解或者跟她聊一聊,让她放心,我们教练再做一些工作就差不多了。
未来对手在欧美
记:昨天中国女排的胜利非常鼓舞人心,展望未来,您觉得未来哪些队会是我们的对手?
郎:欧美队都是很棒的,美国、巴西……要看巴西的新老交替怎么样。
记:巴西是不是往下走了?
郎:我不这么认为。她们一线、二线、三线,我是看着她们这么走的,她们训练特别正规,但是能不能出明星我不知道。美国队也是人才太多了,随时可以爆发的一个队。另外我觉得欧洲这几个队潜力很大,像荷兰刚冲出来,塞尔维亚,包括俄罗斯、意大利,我觉得今后都是非常强劲的对手。
记:这次决赛没打美国是不是有点遗憾?
郎:不遗憾,挺好的。
记:大家觉得像您跟基拉里其实是两个特别有故事的教练,作为运动员特别辉煌,作为教练也是走到了很高的高度,是不是未来还可能会是一生之敌的感觉?
郎:没有,我跟这些教练关系都特别好,有时候我们还会交流,会请教他们一些问题。
记:那他会把他的(秘密)跟你分享吗?
郎:你别问人家秘密呀。他们队上有很多队员,我们会有交流,我不会问你们是怎么练的,但是有一些对于排球的发展,包括新规则的问题我们会讨论。
母亲一句话让郎平惭愧
记:昨天夺冠之后您说的一句话让我挺意外,您说人生还有很多遗憾,比赛结束之后希望能够好好休息一下,好好陪陪母亲。不知道是不是您对于未来有了新的想法?
郎:不是。我觉得这段时间一定要休息一下,因为4年是一个周期,我也希望我们的运动员好好休息一下。昨天运动员下来说‘我终于明天不用训练了,我终于不用看录像了’,我说好家伙……
记:那您得多伤心?
郎:我不伤心,我也高兴着呢,我也是累死了。所以这一段我希望运动员都好好调整一下。说到我的母亲,有一次挺逗的,她身体不好,正好我们从外地训练回来就在家待了一个晚上,陪她吃了一顿饭我就走。她说你看,你回到咱家就像住酒店似的。那段时间老太太身体不太好,心情不太好。但是她无意说了一句。我听着就觉得,养这闺女有什么用。
记:为国争光了呀。
郎:其实老太太挺孤独的,有想给她找个阿姨陪着她,她又不愿意,所以我们挺担心的。我姐姐、姐夫平时都挺照顾她的,但是姐姐还有婆婆呢,她有时候去婆婆那边一两个月,婆婆年龄也大,所以我妈就没人陪了,心里特别吊着。然后就给她安了一个紧急按纽放在邻居家,你说养这女儿真没有用,其实心里特别惭愧。
是否继续执教从长计议
记:我理解您的意思,将来的事情,要好好休息以后再来打算?
郎:对,我觉得不要匆忙做决定。
记:朱婷,之前已经有消息说下赛季要去土耳其打球,现在可不可以跟我们分享一下?
朱:我觉得挺期待的,毕竟那的队伍也挺强的,去了以后能学到一些新的东西。
记:在球上大家都不担心,在生活上做好准备了吗?英语学得怎么样?
朱:不怎么样,会带一个姐姐过去,在生活上照顾我。
朱婷出国打球郎平推荐
记:郎导怎么看朱婷这样一种发展,以前中国运动员在当打之年、黄金年龄能够去国外联赛效力的不多?您支持她走这样一条道路吗?
郎:我推荐的,我去做的工作。
记:是您联系的?
郎:对。我觉得像朱婷这个水平一定要出去打球,跟外国选手交流,而且国外的联赛挺时尚的,世界上最先进的打法都在,因为它云集了世界上很多好的运动员在一个队,比如说希尔,这次评的最佳副攻16号拉西奇是她那个队的,荷兰最佳接应也是那个队的,再加上一个朱婷MVP,我觉得这个队不得了。这个教练又是荷兰队的主教练。他带的球员攻防平衡水平很高,特别是后排防守。
郎平和朱婷眼中的女排精神
记:这次中国女排的表现很提气。上次看到媒体上有一个评论说,还没拿金牌的时候,说中国队的表现已经盖过了所有的金牌,您同意这样的看法吗?
郎:我不同意。其实大家看到的是一种团队的精神,但我觉得很多运动队、运动员,他们都是克服了重重困难,奋勇拼搏才夺得金牌。我一直跟我的队员讲,要向他们学习。包括我们打巴西之前都讲要学习中国的体育精神,就是我们身边的这些楷模,比如说乒乓球队、跳水队,他们真的是绝对实力,练成精了都。我们还没练成精,人家为什么长盛不衰,这其实都是一种传承和拼搏精神,我说我们要向他们学习。
记:大家都在说女排精神,您从老女排直到现在,您怎么看待女排精神?
郎:我觉得女排精神就是一种团队精神,特别是遇到困难、不顺的时候永不放弃,我觉得就是这种精神。
记:(女排精神)不是说赢球,输球的时候(也能展现)。
郎:哪怕我输给你,但是我也要把我的水平打出来,永远不放弃。我跟运动员讲,如果说这场球我们输了,我们打得非常好,人家技术比我们高超,那没关系,我们回去再练,我们现在没有这个实力把人家都灭了,我们要求就是要把自己的水平发挥出来,要有这种韧劲,在场上大家互相弥补,互相包容,互相相信。比如说我们有些场次竟然12个队员都上了,就是大家互相弥补。大家来把这盘拼图给拼好了。
记:最后一个问题,中国女排有五连冠,陈导当时带队拿到两连冠,现在咱们又是一个新的两连冠,郎导希望这个冠军给中国排球带来什么样的变化?您希望这个胜利怎么推动中国排球的发展?
郎:我觉得中国排球还要更加大力度地去普及,包括校园排球,不一定说我打排球就是为了去国家队,其实也是一种全民的普及,包括现在气排球也是很火热的。一个是让我们这些孩子们有一种团队精神,因为很多家里就是一棵独苗,他要学会分享,要包容,要有承受力。所以我希望体育能给我们的孩子带来更多的体能上的一些锻炼和身心上健康的正能量。
记:某种程度上比拿冠军更重要?
郎:是的。在这个基础上,全民普及高了,一定会人才辈出的。
新华社里约热内卢8月21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