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叔母
惊悉叔母万金大娘竟忍弃六个孩子溘逝了，我不禁涕泗滂沱，她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昨天。大娘任素芳，黄板公社斑竹林人，她母亲是我继祖母的姐姐。大娘跟万金大爷同舟共济，田间土头，插秧打谷，样样能干。大爷是生产队长，她当了十八年小小的官太太，实权可依，却并不偷懒，谁不赞她的灵巧与勤韧，谁不夸她的老诚和厚道？
我有些怨恨故里了，人不杰，地不灵，山无峰，水无河，天不我顾，连牛草都不够，饲养员只得远征。大娘披星戴月，疾走十里，割了一阵天才亮。骄阳近中午时，远征军负重始归。途中歇凉，人们奔跑找水，大娘刚一落座，即纳鞋不止，戴布套的黑手，也勒出一道痕。一双鞋底打完，汗渍与泥垢满布。走拢，草都晒死了。饮牛添草后，有的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家休憩；大娘却在地里掰玉米，顶烈日，踩火球，挣二道工分，木炭似的身影晃于脚边，明油在全身流遍。家里猪饥孩啼鸡乱跳，大娘须得旋升炊烟，速理家务。天旱井枯时节，还得守水，好比讨奶奶吃，甚是艰难。日影偏中，才吃第一顿玉米糊糊，不夹酸菜就蘸酱，小菜只有客来尝，吃肉就盼过端阳。午休时分，天热到了极点，曝晒的自留地中，大娘一家又在惨淡经营，夜种自留地也是常事。
山色空蒙，四野静寂。大娘早备好晨炊，烤干尿裤，光着脚洗衣裳去了，堰塘边铿锵的捶衣声，惊霜寒雀。她由铁青到紫红的烂脚，架火发烧，手也滚烫。晾了衣服，又把孩子穿起。弥漫的浓雾有如细雨，僵狗猬缩着冷吠。捶衣棒一捣，声音在幽谷中回响，惊得夜不归的鹅鸭叫唤起来，划破了水面静影沉璧的寒光。有时天不见光，后门被擂响：“洪二娃，快开门！”我睡眼朦胧打开后门，大娘搡给一堆滴露的莴笋、染霜的葱黄，是答谢妈妈经常给她裁衣做鞋样吧。这赤脚又出现在厩内，上草料饮热水，刮牛虱扫羊圈，长期跣足接触粪秽，致使脚底千疮百孔，如同豌豆滚后的石膏，更坼裂多条牛揸口儿，走一步疼一下，血糊地面。
朦胧月夜背苕藤，我又饿又累，跌进沙沟。一只钝锯齿般的手拉我起来，塞给两根热乎乎的烧红苕。啊，火巴红苕也带血污：“大娘，你的手……”“快点捡拢一堆，洪二娃，我帮你背。看你干虾子猴儿啰，瘦得光张儿皮哟！”她爱抚着我的脸，逗笑说。我感到简直是铁刷子在拂面，抬头见她那饱经风霜的脸也皴得厉害，米汤干膜一样贴着随风吹。她穿的老毛蓝布排子烂衣裳，被汗水浸透更显紧绷绷。寒风袭来，我不由发抖，精神一振。她和独子清儿哥装了垒尖尖一大背，耸如小山阜。她蹲下，跪定，十指掘地，身前倾，全力向上。我猛拉在前，哥力擎在后，不起。大娘十指抠入泥中，仍不能起。我压弯桑条，她拖住枝桠，终于起来了，脚在不住地颤抖。细看负重振奋的地方，既深又宽的脚印，盛满清寒的月光，几片乌桕叶掉了进去，黄谱谱的蜷着。她吃力地帮我背走了，上坡坡，下坎坎，抹山隈，跨小沟，过石桥，经土埂，转田塍，穿桑园，入竹林，沿途的树丫牵扯苕藤袅娜的手，将它挂在寒风中飘舞。
大娘这双冬皲夏黑的脚，稳健地在娲尧湾走过八千八百个八万里，坑坑洼洼，洞洞眼眼，然而依然坚实得很。她餐风饮露，以惊人的毅力攀登那崎岖的娃娃山。被儿蚀，被女蚀。月儿被蚀，弥月复圆；人儿被蚀，早竭此生。大娘栉风沐雨，一夕竟终，才四十六岁。二十四年来，她都这样全力为社会，同时为家庭，过度慷慨地亏损着健壮的身体。
“啊，妈妈呀，祝您长寿祝您长寿。儿子儿媳摆花甲盛宴……”清儿哥突然关掉了收音机，妈妈芥菜子儿大的清福也不曾享，枉花几百元，不见媳妇的影子。为筹款，大爷累病住院，大娘去经佑也累病了，漂亮的护士王晓丹不做皮试，一针葬送了牛都踩不死的可敬的大娘。“村寒白屋念娇婴，古台石磴悬肠草。”皑皑雪野，一径深陷的血汩血汪的脚印，通向未知的地方。大娘俯瞰故乡，田园依旧，捧草恸哭，死而难已，她何曾忍弃自己的子息！
一九八二年十月三十日甜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