滤李孃
脑海筛选，滤不去记忆。定居南园五年，认识门卫李孃；迁居外地六年，小区物业公司化，门卫保安化，我再也没叫出一个姓氏。五月三日，老婆扭去坐看房车玩了东郊耍南郊，成都高新区会展中心春季房交会，女女男男，燕语莺娇，衣不蔽体，花里胡哨，会内会外，各有成交。
那么豪奢的展销会，展台千门万户，溢彩流光，摩肩接踵；那么多售楼名媛，响应中央节约号召，爱惜布料，玉体遮不住三分之一，露脐促销，展牌举高，一道道强劲的颤流透出：汶川大地震一周年，健忘的川人，才刚赌咒还愿，发誓再不坐高楼的川人，黑压压地在危楼沙盘叠罗汉，竖蜻蜓，抢荔枝，领蛋糕，喝了白水啃红苕，咋舌舔嘴四处瞧，样板房，跃层高，宽宽窄窄由你挑，随便选，乐今朝，就怕腰软少现钞，车一来，燕双飞，眼波东渐复西归，高二群，矮三堆，进进出出冷淡杯，又看人，又转房，里里外外何事忙？
去年闹地震，妻子西郊选房，交了订金两万元，眨眼后悔了，至今没能讨回血汗钱，忽忽经年，旧病复发，不仅自己爱看房，假期我也在劫难逃，奉令陪侍皇太子读书，坐看房车玩，饥餐微型蛋糕，饱览人地秀色。这些都提不起兴致来，归卧禅定后，问君想什么。
五一前夕，我在资阳市邂逅李孃，挑着空菜担，从上西街走向城门洞，本想招呼，却忙于赶路，来不及寒暄。南园五年，是我们自力更生，宽坐的第一套商品房，一入住，就认识了热情周到的门卫李孃。先前，困处蜗居十一年，盼望官府调整宽房，终归一枕黄粱；那种靠奋斗赢得华屋安居乐业扬眉吐气的自豪感，爆发干劲可想而知。邻居众多，门卫一家，叫不出名字也叫得出姓氏，就是三岁小儿女，听惯了家长天天定时不定时的大呼小叫，也能背诵他家老老少少个子丑寅卯，甲乙丙丁。有了好楼居，有了好邻居，有了好门卫，安全卫生，和睦相处，醒来睡去美滋滋。
现代人居三部曲：村居，吃红苕，说怪话，原生态四体克勤，我在其间耳濡目染十三年；县居，吃白米，说白话，次生态五官端正，我在其间拳打脚踢二十六年；都居，吃香米，说雅话，非生态六亲不认，我在其间左冲右突业已六年，修炼元始天尊。隔壁小区妄称国际花园，银行行长夫妇被杀死在家，而我们的楼盘夸诞黄金时代城，却因含金量亟待提高，相安无事。
居都会，想县城，和谐南园。上下牙齿天天啮合，对抗咀嚼，咬了唇舌，然而亲热一辈子，衰朽无齿，再安假牙，亲密交战，直到鼻子无风。诱发私心，害群之马肆虐，咋个和谐？南园闲适不去说它，千般和气，景况不差，一样吵嘴，内容无涯。
谁叫我爱管闲事呢，谁叫邻里公推我负责业主管理委员会呢，这不，烫到祸事了吧。一天下班回园，远远听见大院里蜩螳鼎沸，炸了马蜂窝一般唇枪舌剑，兵来将挡，你花我麻，不亦乐乎。快步回宫，李孃一把抓住：“这下好了，王大哥，你来评评理。”原来，四楼紧邻对门而居，临时上楼拿个物件，就没锁自行车，下楼入库骑车，崭新的赛车却不翼而飞，芳邻红颜大怒，一口咬定是李孃的丈夫卢支书提去藏起来了，言语之间，信口辱骂舍物、丑八怪。这下子，老实巴交的中共板板桥村支部书记老卢，怄得大汗的蒸笼倒抽冷气，脸色铁青：“你放尊重点，她好歹也是毛主席时代多年的大队妇女干部、生产队委员，嫁给我三十年了，四门八里、三沟五岔的社员群众，生活作风上，哪个背后蹦过半个不字？我都不嫌她丑，你比杨贵妃还美，血口喷人就不对！明知道最近几家装修，小工进出复杂，自己不锁车，还说我有罪。”芳邻的老人公跛着回来，居然狠狠扇了卢支书三耳光。经过反复调解，门卫答应赔半价，芳邻一再坚持索赔全价，整死不接受赔七成的提议。我两边劝解，告诉李孃付七成，我是业委主任，职责有亏，垫付三成，息事宁人，以后加强进出盘问制度就是了。最后，李孃赔付九成，高矮不要我垫支，说麻烦我都不好意思了，哪里敢转嫁无妄之灾。
哎，怎么好久不见卢支书了？他是个多宝道人，一天到黑不是修理家什，就是捅下水道，疏沼气池，做木工活，手艺粗糙，干劲十足，东家请，西家迎，没个安身时刻。自行车被盗，他支了架绳捆索绑的竹木床，在车棚扎营。这里地处城南市场，不论数九寒天、三伏炎夏，半夜客回货出，车走人归，不断地开门锁门，瘦高单薄的卢支书，哪里遭得住这些摧残，累趴下了。祸不单行，美丽的儿媳妇拐了细软跟陕西情夫跑了，偷字没抠落，儿媳又溜脱。卢支书禁不住这双重打击，病倒撒手了，终年六十岁。那阵忙于迁居省会，一次路遇李孃，攀谈才知道这些生离死别。
我家搬走不久，李孃说男人也没了，女儿就叫她到西郊。她一走，南园停满了车辆，治安恶化，看门费猛涨，粪池再也没有免费的午餐。老人闲不住，卖菜拾荒，守门打杂，见啥做啥，一个月几百元进账，弄好了就上千。收种季节，回到清水河板板桥，顶竿日出，戴帽月落，你看她好脚好手，清白做人，怕哪个！他们私奔的儿媳，耐不住光棍的懒惰、住不惯陕西的荒寒，羞答答托人传书带信，燕落旧窝巢。李孃矮小偏枯，而精神却好，忽而哑然失笑：王大哥吔，不怕你笑，我是毛主席手头叫呱呱的农村干部，干活舍死，粗细都来；我进城十年了，勤扒苦挣，劳力吃饭，这个社会啥子都好，就是不要脸。
筛岁月，滤人情，李孃说得好：树活一层皮，人活一张脸。讲脸，人情美美，恬淡安舒。否则，住在豪华高楼、奢侈别墅，外形其人，内质其兽，欺师灭祖，卖国求荣，不被灭门仇杀，那是老天瞎了眼。
二〇〇九年五月五日成都永丰路仰韶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