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民谚：“好吃不过高粱酒，好耍还是少年郎。”依照夏历，今天四月十三日我满四十五岁；依照西历，五月二十四日迎来青年最后一个生日，不好玩了。
抗美援朝班长、生产大队大队长表姐夫林永春去世了，七十六岁。爸爸昨天电话，喊我生日过了再回去，他和妈妈要下敲钟村吊唁。如果活九十岁，走到一半了。科学家预测，未来十年，人类的寿命可延长到一百五十岁，九十岁还年轻，何况行百里者半九十。时髦的说法：你不能控制生命的长度，你可以掌握生命的宽度。
少年郎好耍，天塌下来有家长乘住。少年郎好逸，背不动就挑，担不起就抬，抬不走就撂，丢他妈的，懒得管。闲事少管，走路伸展。少年郎好耍，喜欢捡野风，大人忙里忙外，累得血泡子流，汗水开瀑，爆毽子滚，还心疼小儿热起痱子，坐在风头，拿把大蒲叶扇猛摇，老小顺扇就座，披巾岸帻，捡野风啰。这是一人打扇，全家得风。少年郎好逸，贪图新奇，有时捆扎芭蕉扇、竹编篾扇，看见晒得歪瓜裂枣，累脱人形的家长落屋了，讨好卖乖，对准目标猛扇凉风，驱逐炎暑。放下扇子一溜烟，腾空玻璃药瓶，拴根长线投井汲水，放点糖精，摸出一颗颗仁丹，一家人冲服下去，解渴消暑，清心润肺，共乐尧天。
少年郎为什么好耍，因为无知无畏。我五岁，在大洪坳供销分社养病，稍有好转，最爱乱动，分社几个营业员，夏夜打起光胴胴，穿他妈根火窑裤，有的裤管蓬松，吊儿郎当，不好得夜幕遮羞，怕已出乖露丑，围桌吃完夜饭，个个挑逗：“小王，我感冒了，乘不起风哈。”我不知是计，心想你们昨天收拾我，这下该老子歪了，扇死你野龟儿子，便轮番对准每个大汉猛扇其狂风，看见他们矫情地喊冷叫苦，跳起跳起，使劲扇下去了，直到沱江渔火被扑灭，大人更乐：“小王真有两下子，你看打渔船儿上的亮油壶儿都遭你扇熄火了，风吹船一翻，船老板儿只好滚进河里头喂鱼老鸦，哈哈。
我这人从小勤俭，知暖知寒，捡野风少，鼓大风多。自折纸扇，自编竹片折扇，啥都想玩。纸扇涂上桐油，不怕汗渍雨淋，挺括耐用。还给自己和他人题扇：“六月天气热，扇子借不得。”“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若借不还，全家死完。”“扇是如意宝，野风遭它搞。”那青丝曼曼，皱褶多多的奶奶，看见我做作业专心，豆大汗珠牵线线流，就在近旁给我轻摇蒲扇，怕我察觉，她知道，这个孙儿痛奶奶，一旦发觉祖母操劳，夺扇回报，她就会一叠声劝阻：“我的乖狗儿，幺孙儿，快别扇了，奶奶伤风凉寒，惊风怕水。听话，还是奶奶扇，孙儿做作业，捡野风嘛。”我看见酒厂舵把电扇吹风晾糟子，就到供销社找来硬纸板，带回老家悬挂灶屋中梁，一家人在梁下饭桌开舀，一拉纸板，风生四座，奶奶啧啧有声：“我的赙纸包包儿，有办法，硬是孝顺！”到底纸板行儿场合，夏天没扇飞，纸壳已拉碎。冥思苦想，左晃右旋，嗯，砍根二年青，剖划篾条，编织竹板，糊上白报纸，风力大增，结实轻巧，经久耐用，直到家里买回三峡牌电风扇，它才愤然退休。再后来安装空调，可惜奶奶早已作古，便给父母、岳父母也装上，聊表寸心。哪晓得老人舍不得用，你答应给他补贴电费，他还是一年开启几天，溽暑逛商店，野风有得捡。是啊，别说民国出生的父辈，就是共初降临的我辈，不沾共产党的光，一切自费，也是没事摇手扇，做事摁风扇，全家回屋才开空调呢。
历史以来，捡野风的人不少，送风送炭的，整死个舅子也难找。个体生命不融入民族、国家，孤芳自赏，便是浮云游丝。封建士大夫一方面强烈追求辅佐明君安定天下，一方面本末倒置，歌颂只顾自己，甘同腐草的许由、巢父，对自己国家的人民放任自流的伯夷、叔齐，认为高洁无欲。当然，周召勤于王事，穆如清风，后人不伐甘棠，宋人先忧后乐，心胸阔达，共产党人把为人民服务作为宗旨，一扫巢由夷齐颓风，职责所归，当仁不让，紧要关头，挺身而出，躲啥子躲？
人事有代谢，名词成古今，一如长江浪淘，谁也抵不住，抱残守缺，只有注释家。有一点是肯定的，空调一普及，共初一辈凋谢干净，捡野风一词，就该绝响了。
二〇〇九年五月七日成都永丰路仰韶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