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生活俭朴,吃的园蔬山粮水稻,穿的多土布少洋布,用的自制竹木藤条器具外购铁器农具,住的泥巴舂筑土墙木梁竹椽茅草房,行的打把油纸伞背包袱背背篼或者披蓑衣戴斗篷挑箩篼迈开十一号自行车反复丈量地球局部经纬度,一切原始,到大队部开会都很高兴了,偶尔通知到公社召开万人大会公捕公判斗敌批资教育人民,背着草背篼也敢进出区公所,被爸爸牵着进出县委会就跟走外婆家一样随便,县委门口清静得连条挡路狗都没有哇,这人民生活都那样天然自得,地富反坏右被管制劳动,劳动人民在自己的土地上走村串乡进县跨省,肤色眼神口风身段就是通行证,大不了亮出红艳艳的盖了大队革命委员会、公社革委会、县革委红苕颗儿坨坨的介绍信等证明材料。
这样原装的物资文化生活过了三十年,人民民主专政东风暗换年华。一九八七年到现在已经更换三次居民身份证,换证期间,人民的衣食住行如何:吃的进口香米打农药施化肥注射激素的速生洋垃圾食品,穿的绫罗绸缎花布刻毒磨成千疮百孔艺术牛仔服甚至故意遮不住全身十分之九的体位个别人只穿三点式乃至全裸体玩格,用的不是百货千货万货而是亿货穷奢极欲几乎应有尽有,住的钢筋混凝土高楼电梯进出仆人非背即抬不抱就搂,用的除了物品还有美人儿托于手掌心,行的汽车电车火车飞机轮船宇宙飞船火箭炮升到高空欣赏中秋月。一句话:物质生活油烹火烈耗尽祖宗无尽藏吃光子孙九代粮,精神生活萎靡颓废无限逼近禽兽化。越是换证,社会契约越成问题,有黑挎包为证。
封建社会也让百姓进入衙门,可以击鼓鸣冤。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民国画家曾伯章绘《扶杖行乞图》:“我讨我的饭,有你啥相干,可恨势利狗,专咬破衣衫!”一九四九年人民政府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三十年大门洞开。我背书包走读,背背篼割草运粮,挎笆篓捉鱼捞虾,看见挎包打伞穿丝袜的摩登女郎,鄙弃为资产阶级娇小姐,直呸美丽的背影,背着粮草走得弯腰弯腰的。
我供职县人民政府机关二十四年了,在家伏案,少进大院,加之县官正副职八九个,换岗如走马灯,他认不完我,我认不全他。李副县长刚上班,正摸钥匙在开门,突然遥遥瞥见我提着很大的黑挎包旋风般噔噔噔上楼梯,转走廊,他来不及拔出插入锁孔的钥匙,扭头钻进秘书办公室,问这是哪个,恰巧我的顶头上司在座候见,说这是我单位职工某某某,那李县哈哈大笑:哦,原来是本土大名鼎鼎的王作家嗦,你告诉他,进出机关大院,不要跑那么快,莫提那么沉重的挎包,你看他戴个眼镜,挎着海口一样的行囊,不是刁钻的缠访户才怪!深度近视眼,包袱那么大,哦呀呀,一定是个能写会道的,太恐怖了!
初颁居民身份证时,我到处考古、采访、查阅资料,挎包胀鼓鼓地进出县级机关。一九九四年,海狸鼠诈骗穿帮,全国各地受害人成群结队来访几个月,市政府大门紧闭,市长多次从后门潜逃。第一次书写戒严,是十三岁涂鸦《中国地图册》。第一次看见戒严,是三十四岁市里舞弊卖体育彩票,群众掀摊子,抢钢管,砸彩台,烧警车,高举“政府骗子还我血汗钱”横幅围攻县衙门,凌晨宵禁,警民冲突,一排军警荷枪实弹站在政府院内,天亮全城戒严,好些胆小怕事的龟缩室内,大街宽敞可以跑马,我捏本杂志大摇大摆穿城而过,来到新买宽房安排装修,武警见我赤手空拳,行走随意,丝毫未加盘查就通过了,呵呵。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可是咱人民共和国开国领袖绝妙好辞呦,你慌什么!
安桌盘查入内可疑人员,暗藏监视录像,起于彩票风波,最初不大可疑的,并没要求亮证。可是,一会家长群体围困政府高喊“惩治黑恶还我儿子”,一会农民堵死通道要求公开他村卖地钱,一会教师呼吁兑现拖欠工资,一会退伍军人求决可心职位,于是理工科出身的县市干部初学陶渊明诗“门虽设而常关”,而我经常软鼓囊囊地进自由出地区行政公署。跨世纪地区改市,新建平房,衣着稍微得体,生人依然可以从容进出。政府大门很少开启,在左右侧门、小门甚至地道进出。他们不知道晏子使楚访狗国者自狗门而入的典故,如果得知人门、狗门之辩,这些地拨鼠将何以为情也?二〇〇二年,市委豪华大楼落成,陌生面孔神色慌张拘谨衣帽欠周进出须凭身份证登记,衣冠不整群体禁入县市党委政府机关。进出省委机关,身份证失效,工作证准入。不管你闯进乡镇还是县市首府,只要生面汗流浃背大包直入,十有八九被叫停亮证登记。我不肯被盘查,改提微型、中型公文包,收拾打扮得像个公事人模样,中速方步目不旁视单刀直入,最好和一个局内人点头微笑亲切寒暄,守内门的看见你居然同大机关工作人员勾肩搭背,一般不会为难你,可免登记,开心省时。个别时候去开会,或者同领导电话预约在先,急事赶入,闯关上楼,口称有事,假如内卫还是穷追不舍,甩出证件扬长而去,出门再领。
开了几次学术会议,发了几个包,小巧精致,我提着走路,进出虽并非人门,可是市长车入在前,我们步履随后,大哥莫笑二哥,你我都差不多,真要挖苦我辈,某些方面,料不定谁优谁劣呢。
二〇〇九年六月二十一日成都永丰路仰韶楼